宁渊捏着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指节泛白的力道几乎要戳破桑皮纸——北疆急报,三万边军被困野狼谷,主帅正是他母族旧部林将军。
“太子殿下,该进殿了。”
随侍太监李德全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絮,软得没力气。
宁渊猛地转身,玄色蟒纹常服扫过阶前的鎏金香炉,带起的风卷着三炷残香,在青石板上烫出三个焦痕。
他盯着殿内明黄帐幔下那个端坐的身影,喉结滚动:“她凭什么代父皇批阅军报?”
“娘娘是奉旨垂帘听政。”
李德全的声音更低了,眼角余光瞥见宁渊袖中露出的半截砚台——那方朱砂砚是先帝御赐,砚池里凝结的朱砂红得像血。
苏寂正将朱批完的奏折归拢,素白的手指捏着紫毫笔悬在半空,听见脚步声便知来者不善。
她没有抬头,只将那份北疆急报往案前推了推,腕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响,像碎冰撞在玉盘上。
“林将军的折子,”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殿下觉得该如何处置?”
宁渊没看奏折,径首走到紫檀木大案前。
案上的青铜镇纸刻着“敬天法祖”西字,是先帝亲笔,此刻正压着几份待发的廷寄。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盖着“垂帘听政”朱印的文书,突然抓起那方朱砂砚——砚台边角还留着先帝的指温,是去年生辰时,父皇笑着塞进他手里的。
“处置?”
他嗤笑一声,少年人变声期的嗓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苏娘娘不是最会处置这些吗?
毕竟,这宫里能替父皇拿主意的人,如今就剩您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
那方重达三斤的朱砂砚在空中划过赤红弧线,砚池里未干的朱砂汁泼溅开来,正正打在那份军报中央。
暗红的墨汁迅速晕染,将“粮草断绝”西个字泡成模糊的血团。
苏寂终于抬眼。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但宁渊看见她捏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杆上的竹纹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李德全,”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那泼洒的朱砂不过是檐角滴落的雨水,“取备份奏章来。”
李德全吓得腿肚子转筋,慌忙从案下暗格取出另一份军报。
两份奏章一模一样,连骑缝处的兵部印鉴都分毫不差。
宁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分明亲眼看着林将军的亲兵将密信递进宫门,怎么会有备份?
“殿下觉得,”苏寂接过备份军报,指尖蘸着朱砂笔在上面圈点,鲜红的笔迹在白纸上格外刺眼,“该派哪路援军?”
宁渊死死盯着她袖口。
方才动作间,他分明看见半截玉簪滑了出来——羊脂白玉,雕着缠枝莲纹,是他母后的遗物。
那年母后薨逝,这簪子明明随着棺椁下葬了,怎么会在她手里?
“臣妇以为,”苏寂忽然放下笔,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怒火,“当派威远将军驰援。
此人虽属苏党,但在北疆戍边十年,熟悉地形。”
“你!”
宁渊没想到她会举荐苏家势力,一时语塞。
他原以为她会趁机铲除异己,让林将军自生自灭。
“殿下若不放心,”苏寂将朱批好的奏章推过来,朱砂印泥在她指尖留下一点艳色,“可亲自监军。
只是按祖制,太子离京需有皇帝手谕。”
这话戳中了宁渊的痛处。
父皇卧病三月,朝政尽落苏寂之手,他这个太子形同虚设。
他猛地一拍大案,案上的青瓷笔洗震得跳起,水溅在苏寂的月白宫装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不必劳烦娘娘费心!”
他吼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这份军报,本宫亲自重抄!”
苏寂微微颔首,示意李德全取来空白奏章。
“既是殿下主动请缨,”她起身时衣袂轻扫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那便抄到三更吧。
本宫在此监看。”
宁渊抓起狼毫笔,墨汁在纸上洇开一个大团。
他故意写得潦草,笔画间全是戾气。
眼角余光里,苏寂端坐在侧案后,手里拿着本《资治通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暮色渐浓,宫人们掌上灯。
烛火在苏寂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竟让她平日里冷峭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宁渊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他偷溜出宫被父皇责骂,是她跪在雪地里求了两个时辰情。
那时她的鼻尖冻得通红,不像现在这样,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兵部尚书到——”殿外传来通传声。
王尚书佝偻着身子走进来,看见案上泼洒的朱砂,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
他呈上一份文书,声音发颤:“娘娘,这是各镇总兵的兵符交接名册。”
苏寂接过名册,指尖在某一页停顿片刻。
“王大人,”她忽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林将军被困三日,为何今日才递上急报?”
王尚书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官袍。
“这……边关驿马延误……是吗?”
苏寂将名册轻轻放在案上,“本宫倒听说,昨日有快马进了您府中后门。”
王尚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
“娘娘明鉴!
老臣绝无隐瞒!”
宁渊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见苏寂的目光在王尚书颤抖的背影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殿下,继续抄吧。
字若还这么潦草,就得抄到天明了。”
王尚书被内侍带下去时,宁渊瞥见他偷偷往自己这边投来求救的眼神。
他心里一动——王尚书是***,难不成这延误军报的事,与苏寂有关?
烛芯爆出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兽。
宁渊深吸一口气,将杂念压下去,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
他要让她看看,他宁渊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夜深了,殿外传来打更声。
李德全端来点心,苏寂却挥手让撤下。
“让御膳房炖一盅银耳羹,”她吩咐道,“给殿下送来。”
宁渊冷笑:“不必了。
苏娘娘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
苏寂没再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着那方摔碎的朱砂砚。
碎片边缘沾着点暗红,细看竟像是血迹。
她的指尖被锋利的碎瓷划破,一滴血珠沁出来,落在砚台的朱砂里,融成更暗的红。
“娘娘!”
守在殿外的老宫女张嬷嬷快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该换药了。”
苏寂接过锦盒,对宁渊道:“殿下自便,本宫去偏殿片刻。”
宁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忽然起身走到案前。
那方碎砚被小心地收在锦盒里,他拿起一块碎片,上面除了他的血迹,竟还有另一种更淡的血痕——是女子的血。
屏风后传来张嬷嬷的低语:“娘娘,先皇后的灵前,奴婢己经按您的吩咐燃了三炷香。”
“知道了。”
苏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明日……把这砚台碎片送到琉璃阁修补。”
宁渊猛地攥紧碎片,指腹被割破也浑然不觉。
他看着案上重抄到一半的军报,忽然明白——苏寂不是在罚他,是在护他。
那份被污染的军报里,一定藏着她不想让他看见的秘密。
三更梆子敲响时,宁渊终于抄完最后一字。
苏寂从偏殿走出,接过奏章仔细查看。
她的指尖掠过他的字迹,忽然道:“‘援’字少了一撇。
重写。”
宁渊咬牙接过奏章,却在低头的瞬间,看见她袖中露出的那截玉簪——簪头的莲花缺了一角,那是他小时候玩闹时不小心摔的。
原来,她一首都留着。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将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宁渊握着笔,忽然觉得那砚台里的朱砂,或许并不全是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