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九岁,缩在苏相府后花园的假山里,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
前一日,她因打碎了苏相嫡子的玉佩,被家奴扔进柴房,饿了整整一天。
假山外传来环佩叮当声,她屏住呼吸,看见崔皇后站在廊下,月白的宫装被细雨打湿了边角,鬓边簪着支素银海棠簪,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
“出来吧。”
皇后的声音像檐角滴落的雨珠,清润又温和。
苏寂怯生生地爬出来,满身泥污。
皇后却没嫌她脏,反而蹲下身,用帕子擦去她脸颊的灰:“你是苏相的侄女?
我听你母亲提过你,说你叫阿寂。”
苏寂愣住了。
她的生母早逝,死前只说自己曾是崔家侍女,却从未说过与皇后相识。
那天,皇后将她带出苏府,安置在东宫偏殿,还亲手替她绾发:“以后就在这里住下,跟着太傅读书。”
东宫的日子是暖的。
皇后常来偏殿看她,教她算学,给她讲史书里的权谋故事。
“阿寂要记住,”皇后握着她的手在沙盘上写字,“女子未必只能困于内宅,若有本事,亦可护国安邦。”
她的指尖温热,苏寂偷偷抬头,看见阳光落在皇后鬓边的海棠簪上,碎成一片金辉。
那时的宁渊才六岁,是被捧在掌心的太子。
他偶尔会跟着皇后到偏殿,却从不看苏寂一眼,仿佛她是殿里的陈设。
有次他打翻了皇后给苏寂的杏仁酥,苏寂默默蹲下去捡,他却踩着她的手背碾过:“野丫头,也配吃母后赏的东西?”
皇后轻轻拍开他的脚,语气却不重:“渊儿,不可无礼。”
苏寂抽回手,掌心***辣地疼,却咬着唇没哭。
她看见宁渊被皇后牵走时,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心里却莫名地跳了跳——他穿着明黄的小袄,像枝顶着雪的腊梅,鲜活又张扬。
日子久了,苏寂渐渐摸清了宁渊的习惯。
他晨起要喝加了蜜的杏仁茶,背书时爱抠书案上的木纹,练字时总把“渊”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太长。
皇后让她替宁渊整理书案,她会悄悄把他弄乱的书卷摆齐,在他常忘带的墨锭上系根红绳,甚至在他练字的宣纸上,轻轻描出他总写不好的那笔捺画。
这些事,她从不让人知道。
就像她藏在枕下的那支素银海棠簪——那是皇后见她总盯着自己鬓边,特意仿着做了支送她的,她每日睡前都要摸一遍,想象着自己也能像皇后那样,被宁渊甜甜地喊一声“母后”。
变故发生在永昌八年深秋。
苏相谋逆的迹象愈发明显,皇后深夜召苏寂到密室,将半块虎符塞进她手里:“苏相疑心重,唯有让他信你,你才能活下去。”
她又解下发间的海棠簪,簪头的暗格藏着张字条,写着苏相私通外敌的证据,“若我出事,你便假意归顺苏相,将来……护好太子。”
苏寂攥着虎符,指尖冰凉:“娘娘不会有事的。”
皇后笑了,眼底却漫着水汽:“阿寂,有些事身不由己。”
她替苏寂理了理衣襟,“太子年幼,性子烈,将来他若恨你,你莫要怪他。”
苏寂没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心口发堵,像被梅雨季的潮气浸满了。
那夜之后,皇后以“身子不适”为由,让苏寂回了苏府。
临行前,苏寂躲在廊柱后,看见宁渊趴在皇后膝头撒娇,皇后替他摘去发间的花瓣,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她悄悄将那支素银海棠簪塞进宁渊的书箱,想着或许有一天,他会发现这支不属于他的簪子,想起东宫偏殿那个沉默的“野丫头”。
可她没等到那一天。
永昌九年冬,崔皇后“失足”落入太液池,薨了。
灵堂上,白幡如雪。
苏寂穿着苏府送来的素服,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个明黄的小小身影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
宁渊长大了些,眉眼长开了,却再也不是那个会踩她手背的顽童。
他抬起头时,目光扫过苏寂,陌生得像看一块石头。
苏寂的心猛地一揪。
他不记得她了,不记得东宫偏殿的杏仁酥,不记得被他踩过的手背,更不记得那支藏在书箱里的海棠簪。
三个月后,苏相以“照顾太子”为名,将苏寂送入宫中,封为婕妤。
她第一次以“苏婕妤”的身份见宁渊时,他己经十岁,眼神里淬着冰:“你是苏家的人?”
苏寂点头,指尖攥紧了袖中的虎符。
“是你和苏相害死了我母后!”
宁渊突然抓起案上的砚台砸过来,墨汁溅了她满身,“你们想让你做皇后,掌控东宫,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砚台擦着她的额角飞过,撞在廊柱上碎成两半。
苏寂没躲,任由墨汁顺着脸颊往下流。
她看见宁渊眼底的恨意,像冬日寒潭里的冰,冷得让她发抖。
原来皇后说的“恨”,是这样的滋味。
后来苏寂一步步走到后位,每次与宁渊相见,都像隔着无形的冰墙。
他从不正眼看她,总在她递上汤药时打翻,在她提及先皇后时怒斥“你不配”。
他不知道,她袖中那支素银海棠簪早己磨得发亮;不知道她每年皇后忌日,都会在奉先殿的角落里,替他抄一份《孝经》;更不知道,她望着他伏案的背影时,心里会泛起细密的疼——那是从九岁那年,他踩着她的手背,却被皇后轻轻责备时,就悄悄埋下的情愫。
就像此刻,她捧着新熬的姜汤走进书房,宁渊头也不抬地挥开,碗沿撞在她的手腕上,烫得她瞬间红了眼。
他却冷冷道:“苏家的东西,我嫌脏。”
苏寂弯腰捡碎瓷片,指尖被割破也没察觉。
血珠滴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皇后鬓边的海棠红。
她知道,宁渊永远不会记得那个假山后的“野丫头”,永远会恨她这个“苏家的皇后”。
可她还是想护着他。
就像皇后叮嘱的那样,哪怕这份护佑里藏着不敢言说的心意,哪怕要在他的恨意里独自走过漫长的深宫岁月,也甘之如饴。
窗外的海棠开了,风吹落花瓣,落在宁渊的书案上。
他厌恶地拂开,却不知那花瓣飘坠的弧度,与多年前东宫偏殿里,苏寂悄悄放在他书箱上的海棠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