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中囚徒(上)
每一次徒劳的喘息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砂砾,灼烧着早己破碎的咽喉。
视野里是扭曲变形的床帐顶,金线绣的鸾凤在烛火残光里诡异地扭动,映着床边那个模糊的人影——他端着那碗鸩酒,俯身的姿态,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
“……为什么?”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腥甜。
那模糊的人影似乎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汗湿的额角,声音低沉悦耳,却淬着最冷的冰:“因为你碍路了,我的皇后。”
冰冷的瓷碗边缘强硬地抵开了她紧咬的牙关。
腥苦的液体带着死亡的气息,无可阻挡地灌了进来。
剧痛猛地炸开,将一切知觉都撕成了碎片,拖拽着她沉向无底的深渊……“呃——嗬!”
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撕破了寂静。
林晚猛地从一片混沌中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残留的灼痛与窒息感无比真实,眼前却不再是垂死的昏暗宫室。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织锦帐幔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兰香,而非记忆中鸩酒那令人作呕的腥苦。
身下是柔软舒适的锦被,触手生温。
她没死?
不,不对。
林晚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喉咙,指尖却在触碰到皮肤时骤然顿住。
这不是她的手!
这只手纤细、白皙,指如削葱,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未经风霜的娇嫩。
绝非她那双因常年习武、处理朝务而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冻得她西肢百骸都僵硬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跌跌撞撞扑向不远处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
镜面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
镜中人约莫十六七岁,眉眼生得极好,只是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与孱弱。
小巧的下颌,鼻梁秀挺,一双杏眼因为惊骇而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迷茫与难以置信。
这张脸年轻得过分,也陌生得可怕。
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楚楚可怜。
林晚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冰凉光滑的镜面,指尖划过镜中少女的眉眼、鼻梁、嘴唇……这张脸,她见过!
在她还是大周皇后,执掌凤印、协理朝政的那些年,在每一次宫宴上,在朝堂暗流涌动的交锋中,这张脸的主人总是安静地坐在那个位置——御史中丞林崇山的次女!
那个沉默寡言、体弱多病,总是被她父亲林崇山推出来当挡箭牌,试图在朝堂上给她和谢珩添堵的林家二小姐!
她竟然……重生成了自己政敌的女儿?!
荒谬!
绝顶的荒谬!
一股巨大的反胃感首冲喉头,林晚猛地捂住嘴,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
前世被鸩杀的无尽怨恨与此刻身份颠倒的冲击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
就在她扶着冰冷的妆台,指尖用力到发白,试图在这惊涛骇浪般的变故中抓住一丝浮木时,外间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门扉被小心翼翼推开的吱呀声。
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看到林晚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对着镜子发呆,顿时吓了一跳,急忙放下铜盆快步上前。
“二小姐!
您怎么起来了?
地上凉,您身子刚好些,可禁不得再着凉了!”
丫鬟的声音清脆,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急忙拿起旁边搭着的软缎披风想给林晚裹上。
林晚僵着身子,任由那丫鬟动作。
她认得这个声音,是林二小姐林晚的贴身丫鬟,名叫云雀。
前世宫宴上,她曾远远见过这丫头几次,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那沉默的主人。
披风裹上身,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林晚骨子里的冰寒。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模仿记忆中林二小姐那怯弱温顺的姿态,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雀见她似乎被吓着了,更加放柔了声音,一边扶着她坐回床边,一边絮叨着:“小姐别怕,醒了就好。
您这一场风寒来得凶险,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可把老爷夫人急坏了。
谢天谢地,您总算挺过来了。”
她拧了热帕子,小心地替林晚擦拭额角和手。
“风寒?”
林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是呀!”
云雀动作麻利,语气也轻快了些,“您前几日在园子里看花,不小心吹了风,夜里就发起高热,可吓人了。
不过现在好了,大夫说再静养些日子就能大安。”
她替林晚擦好手,又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碗,“小姐,先把药喝了吧。”
那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熟悉的苦涩气味。
林晚的目光落在药碗上,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鸩酒灌喉的冰冷触感和剧痛仿佛瞬间回笼。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指尖微微蜷缩。
云雀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当她是怕苦,笑着哄道:“小姐放心,奴婢备了蜜饯呢,喝完药含一颗就不苦了。”
林晚强迫自己伸出手,接过那碗温热的药。
指尖接触到温润的瓷壁,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剧烈的苦味在口腔里炸开,却奇异地冲淡了喉间残留的死亡幻觉。
蜜饯的甜意及时压住了翻腾的胃。
云雀接过空碗,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像是想起什么,随口说道:“对了小姐,今儿个外头可热闹了!
谢相爷率军大败北狄,今日凯旋回朝!
听说陛下亲自到城门迎接呢,满城的百姓都涌去看热闹了……谢相爷”三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
谢珩!
那个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温柔地将鸩酒灌入她口中的男人!
那个她倾尽所有信任、甚至不惜为了他压制自己母族势力、甘居幕后辅佐的男人!
他赢了?
大败北狄?
凯旋回朝?
皇帝亲自迎接?
满城欢庆?
而她呢?
尸骨己寒,甚至无人知晓她是被毒杀!
顶着一个她政敌女儿的身份,在深宅内院里苟延残喘,听着害死她的人享受着无上荣光!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林晚竭力维持的冷静。
她猛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股痛楚,竟奇异地让她濒临失控的杀意稍稍冷却了一丝。
不能!
绝对不能!
她现在不是那个手握权柄、与谢珩分庭抗礼的皇后了!
她是林崇山的女儿!
一个无权无势、体弱多病的深闺少女!
此刻暴露身份,除了被当成疯子拖出去,或者被林崇山这个老狐狸利用殆尽后悄无声息地“病逝”,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林崇山……林晚的心沉了下去。
前世,林崇山就是坚定的“后党”,是她和谢珩在朝堂上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如今自己成了他的女儿……这身份,本身就是一张催命符。
活下去。
必须先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弄清楚谢珩为什么要杀她!
是兔死狗烹,还是她挡了他更大的路?
那杯鸩酒背后,是否还藏着更深的、她未曾触及的阴谋?
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报仇!
林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的手。
掌心被指甲掐破的细小伤口渗出血丝,在月白的锦被上留下几个淡淡的红点,像几朵初绽的、不祥的梅花。
她抬起眼,看向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谢相如何威风、百姓如何欢呼的云雀,那张苍白稚嫩的脸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茫然。
她用前世在宫廷中练就的、近乎完美的伪装,轻轻咳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蝇:“谢相……真是厉害啊。”
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仰慕。
云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连连点头:“可不是嘛!
听说谢相在阵前,一人一骑就吓得北狄那些蛮子不敢上前呢!
小姐您要是身子好些,也能出去看看就好了……”林晚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厉害?
是啊,他当然厉害。
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用刀。
前世的她,不就是被这份“厉害”迷了眼,最后落得个鸩酒穿肠的下场?
“我累了。”
她低低地说,将身体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显得格外脆弱。
“哎,好,小姐您好好歇着。”
云雀连忙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屋内只剩下林晚一人。
方才强行压下的恨意与冰冷的理智开始疯狂交织、碰撞。
前世死前的一幕幕,谢珩那温柔又冷酷的眼神,鸩酒入喉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神经。
而重生为政敌之女的荒谬现实,更像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她需要情报。
关于林府,关于林崇山,关于这个“林晚”的一切。
她需要了解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才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找到立足之地,才能悄无声息地活下去,并寻找机会。
林晚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妆台上。
那里散落着几本书册,还有一个半开着的、精巧的紫檀木妆奁。
她掀开被子,再次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妆台。
镜子里依旧是那张陌生的、属于林二小姐的脸。
她伸出手,指尖抚过镜面,仿佛在确认这匪夷所思的真实。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那几本书。
一本是《女诫》,书页崭新,显然原主并不常翻动。
一本是诗集,里面夹着几枚晒干的兰花瓣书签。
还有一本……林晚的指尖顿了顿。
那是一本前朝野史笔记,封面有些陈旧,边角微微磨损。
她拿起那本野史,随手翻开一页,里面记载的竟是前朝一桩著名的宫廷秘闻,关于一位皇子如何利用宦官势力扳倒太子,最终登上帝位。
书页的空白处,用极细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批注:“制衡之术,首在引而不发,观其破绽自生。”
字迹娟秀,带着一种与林二小姐外表柔弱气质截然不同的冷静与洞悉。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
这字迹,这见解……绝非一个只知风花雪月、体弱多病的深闺少女所能有!
原主林晚,似乎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具身体里,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笼罩心头的浓重黑暗。
她立刻放下野史,转而打开了那个紫檀妆奁。
里面是寻常的胭脂水粉、几件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
但林晚的目光锐利如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她的手指在妆奁底部轻轻摸索,指尖触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木质纹理的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