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两银子
名字起得也贱,叫“二丫”,仿佛生来便注定轻飘如草芥,不值当费心。
爹娘枯槁的脸像揉皱的黄纸,眼睛浑浊,盯着她时,偶尔闪过微弱的愧意,更多时候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那点愧意在弟弟落地嘹亮的啼哭里,彻底被碾成了粉末,消散无踪。
那天,爹蹲在吱呀作响的门槛上,劣质的旱烟叶子烧出呛人的苦味,混着屋里弟弟细弱的哭声,丝丝缕缕钻进二丫耳朵里。
娘抱着弟弟坐在炕沿,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拍着襁褓,嘴唇翕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镇上‘倚翠楼’……买人……三两银子……”三两银子。
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二丫心尖上,滋滋作响。
她攥紧了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爹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只听见那烟锅在门框上重重一磕,闷闷的,像敲在二丫的骨头上:“……总比饿死强。”
她被娘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镇子的土路上。
娘的手心湿冷黏腻,微微发抖,却死死攥着她,不容她挣脱。
二丫不敢回头,怕看见那间低矮破败的泥草房,怕看见爹蹲在门口模糊的身影。
她只记得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虬枝狰狞地伸向灰蒙蒙的天,像一只绝望的手。
“倚翠楼”的后门,开在一条逼仄潮湿的巷子里。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脂粉、隔夜酒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朽混合的气味,熏得人发晕。
一个穿着绸衫、脸上敷着厚厚白粉的女人斜倚在门框上,眼皮都没抬,只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甲尖利得像刀子。
娘哆哆嗦嗦地将一个粗布小包递过去,里面是那三两碎银,带着爹娘体温和汗渍的重量。
女人掂了掂,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另一只手像铁钳般猛地攥住二丫细瘦的胳膊,一股大力将她狠狠拽进了门内。
“砰!”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也彻底隔绝了二丫的过去。
娘那声短促压抑的呜咽被门板碾碎,只留下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女人身上浓烈刺鼻的香气。
八年光阴,在“倚翠楼”这座镶着金边、内里早己蛀空的华丽牢笼里,像一潭凝滞发臭的死水。
二丫抽了条,12岁的身段开始有了少女初成的窈窕轮廓,眉眼也渐渐长开,如同蒙尘的珍珠被粗糙的手擦拭,显露出一种脆弱的、极易招致灾祸的美丽。
老鸨金妈妈那双精明的眼,早像剔骨刀一样在她身上刮了无数遍,给她起了个花名“清荷”,逼着她学琵琶,学唱那些软绵绵的调情小曲,学如何在觥筹交错间巧笑倩兮,如何在那些不怀好意、充满黏腻欲望的目光下游走闪避。
她成了清倌人,只陪酒唱曲。
金妈妈留着她的“清白”,如同囤积一件奇货,待价而沽。
这层薄如蝉翼的“保护”,在那些被酒气熏红了眼的男人面前,脆弱得可笑。
油腻的手指总想越过界限,在她胳膊上、腰肢上摸索,带着汗臭的嘴脸凑过来,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
二丫学会了像一条最滑溜的鱼,在浑浊的欲望之海里穿行。
一个灵巧的侧身,不着痕迹地端起酒杯挡开伸来的手;一个恰到好处的趔趄,借着斟酒躲开身后的搂抱;几句软中带硬的推脱,配上楚楚可怜又隐含疏离的眼神……她用尽一切本能和八年间观察揣摩学来的手段,保全自己。
每一次躲闪,都像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挪动一寸,冷汗浸透内里的衣衫,心跳擂鼓般撞击着单薄的胸腔。
恐惧和机敏,成了她赖以生存的盔甲与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