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铺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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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贯钱(五十两金 + 飞钱)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李砚之与那处挂着“招赁”木牌的铺面原主人——一位满面愁容的洛阳帛商——交割得异常顺利。

帛商急于脱手回本,李砚之急需产业安身,双方一拍即合。

地契房契到手,看着帛商如释重负、匆匆离去的背影,李砚之心中那点典当祖玉的阴霾终于被一股踏实感取代。

他站在属于自己的铺面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陈腐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铺内空荡,只有几排笨重的、沾满蛛网的货架歪斜地立着。

后门通着一个小院,院中有口老井,几间同样破败的厢房,墙角杂草丛生。

虽破旧,但格局方正,位置尚可,稍加修缮,租出去应是不难。

“逍遥居……”李砚之低声念着心中早己定好的名号,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修缮一新的铺面,可靠殷实的租客按时缴纳丰厚的租金,自己只需偶尔过来巡视一番,大部分时间或在院中品茗读书,或去曲江池畔赏花饮酒,再不济,听听西市的胡乐也是好的。

盛世闲人,当如是。

他立刻行动起来。

用部分飞钱凭证在西市柜坊兑出铜钱,雇了十几个手艺尚可的匠人和力夫。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清扫声很快充满了铺面和小院。

李砚之亲自监工,要求不高:干净、牢固、敞亮即可。

他甚至在院中那口老井旁,让人搭了个小小的茅草凉亭,预备日后在此消暑。

修缮期间,他也没闲着。

凭着宗室身份(尽管边缘),他顺利在西市市署(管理市场的官方机构)办理了“市籍”——这是合法经商的凭证。

又托人刻了一块崭新的“逍遥居”匾额,用的是结实的枣木,字迹请西市专为胡商题写招牌的老先生执笔,端方大气。

半月后,焕然一新的“逍遥居”静静矗立在西市喧嚣的一角。

门脸漆成稳重的赭石色,新匾高悬。

铺内窗明几净,后院的厢房也修葺一新,小院杂草尽除,凉亭初具模样。

李砚之站在收拾干净的铺堂中央,环顾西周,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万事俱备,只欠租客。

他信心满满地在门口贴出了招租告示,言明铺面位置、大小、后带院落厢房,租金面议。

他甚至参考了周边类似铺面的行情,定了一个颇为公道的价格。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西市的人流依旧熙攘,胡商的驼队依旧在门前经过,却鲜有人驻足询问。

偶尔有感兴趣的商人进来看看,问清位置、租金,又仔细打量一番李砚之的宗室装束,便面露难色,或支吾推脱,或干脆摇头离去。

起初,李砚之以为是修缮时间短,人气未聚。

他耐心等待。

十天,半月……眼看开元通宝像流水般花出去(主要是雇人维护空铺和自己的生活开销),却一个铜板的进项都没有。

最初的踌躇满志,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焦虑所取代。

他再次站在“逍遥居”门口,望着对面胡姬酒肆宾客盈门,隔壁的波斯毯店也是人流不断,唯独自己这里门可罗雀。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盛世的繁华是真实的,西市的喧嚣是真实的,可这繁华喧嚣,似乎与他这间小小的“逍遥居”毫无关系。

“郎君可是这‘逍遥居’的主人?”

一个带着浓重粟特口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李砚之转头,是康萨保。

这位精明的珠宝商今日没在店里,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铺面和门上的招租告示。

“康掌柜。”

李砚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康萨保捻着卷曲的胡须,绿豆小眼扫过空荡荡的铺堂,又看向李砚之略带憔悴的脸,了然地点点头:“郎君这铺子,收拾得亮堂,位置嘛……也还过得去。

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过来人的玩味,“租不出去吧?”

李砚之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康掌柜有何指教?

莫非这位置有何不妥?”

“位置?

嘿嘿,”康萨保低笑两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位置本身无大不妥。

不妥的是郎君您想租给谁?

又想用来做什么?”

他指着西市鳞次栉比的店铺:“郎君请看。

这西市,看着热闹,规矩却大得很!

卖帛的,都在东头‘帛行肆’;卖香料的,扎堆在‘香药行’;酒肆食铺,多在靠近漕渠的‘饮食行’。

郎君您这铺子,按市署划定的‘行’,属于‘杂货行肆’的地界。

您想租给一个想开大酒肆的?

不行,他得去‘饮食行’!

想租给想卖上好波斯毯的?

也不行,他得去‘宝货行’!

除非……”康萨保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砚之:“除非您这租客,也是做‘杂货’营生的。

可这杂货行当,利薄事杂,能租得起您这带院厢房铺面的大商贾,少之又少。

小本经营的,又嫌您这租金高,地方对他们来说也嫌大了。”

李砚之如遭雷击!

他前世并非不懂商业区划,却万万没想到唐代的“坊市制”和“行肆制度”竟如此严格死板!

他买铺时只觉位置尚可,却忽略了这背后无形的、森严的行业壁垒!

他的“逍遥居”,被牢牢钉在了“杂货行肆”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高不成低不就!

“坊市制”……“夜禁”……“行肆”……这些原本在历史书上冰冷的词汇,此刻化作了沉重的枷锁,牢牢套住了他的“逍遥梦”。

他自以为聪明的“买铺收租”计划,在盛唐长安这套精密运转的商业规则面前,显得如此天真可笑!

“那……就没有变通之法?”

李砚之的声音有些干涩。

康萨保耸耸肩:“变通?

有啊!

要么,您有通天的门路,能让市署为您这铺子改‘行’;要么,您自己经营点‘杂货行’允许的、但又足够赚钱的营生。

不过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砚之的宗室襕袍,“郎君您这身份,亲自操持商贾贱业?

怕是……”后面的话康萨保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宗室经商,本就惹人非议,若再亲自下场吆喝买卖,不仅脸面扫地,更可能引来宗正寺的质询甚至惩戒。

李砚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典当祖玉换来的“逍遥居”,非但不是安乐窝,反倒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不断吞噬他有限本金的巨大陷阱!

坐收租金的梦想,在现实冰冷的壁垒前撞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呵斥和器皿碎裂的声响,猛地从斜对面那个素净的茶摊方向传来!

李砚之和康萨保同时望去。

只见几个身穿皂衣、腰挎横刀、满脸横肉的市署差役(唐代称“市令史”或“市胥”),正凶神恶煞地围在萧清璃的茶摊前。

为首一个疤脸差役一脚踹翻了那张矮几!

矮几上的红泥风炉、茶碾、茶盏等物哗啦啦摔了一地,滚烫的茶汤和未碾的茶饼西溅。

那只李砚之曾见过的、盛放点好茶汤的精致茶盏,更是摔在青石板上,裂成了几瓣!

萧清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素色的裙摆沾上了茶渍和泥污。

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没有慌乱,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碎裂的茶盏,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碎裂的不是瓷器,而是她某种珍视的东西。

“贱婢!

谁许你在此设摊的?!”

疤脸差役指着萧清璃的鼻子,唾沫横飞,“无市籍,不行肆,坏我西市规矩!

还敢弄这些个劳什子妖香,扰了贵人们清静!

给我砸!”

另外几个差役如狼似虎,抄起水火棍就要砸向摊子旁仅存的几只陶罐和盛放茶饼的竹篓。

“住手!”

一声清喝响起。

疤脸差役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襕袍的年轻郎君排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脸色铁青,正是李砚之。

差役们看清李砚之的装束和腰间那枚虽然黯淡却形制特殊的铜鱼符,动作不由得一滞。

疤脸差役眯起眼,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官差的倨傲:“这位郎君,市署办差,缉拿无籍乱市的商贩,还请行个方便,莫要妨碍公务。”

他特意强调了“公务”二字。

李砚之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萧清璃身上。

她正蹲下身,默默地去拾捡地上碎裂的茶盏碎片,指尖被锋利的瓷片边缘划破,沁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那强自压抑的颤抖,比任何哭泣都更令人揪心。

那奇异的茶香被粗暴地打断,混杂着泥土和暴戾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在李砚之胸中升腾。

这怒火,既是对这些市吏狐假虎威、欺压弱小的愤懑,更是对自己处境、对这看似繁华实则处处是无形枷锁的“盛世规则”的强烈不满!

他的逍遥梦碎了。

萧清璃赖以生存的小摊也被砸了。

这偌大的长安西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容身之地,竟如此逼仄艰难!

李砚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转向那疤脸差役,声音冷得像冰:“公务?

敢问这位差官,这位娘子所犯何条?

可有明文告示,何处不可设摊?

何处茶香扰了哪位贵人?

又因何不问情由,便打砸器物,损人营生?!”

他一连串的质问,条理清晰,带着一种宗室子弟特有的、久居人上者才有的气势(尽管他本人并不习惯使用)。

尤其是指出“不问情由,打砸器物”,更是首指对方执法粗暴。

疤脸差役被问得一窒。

他们平日横行西市,欺压些无根无底的胡商小贩惯了,哪里真会严格按照律令行事?

无非是看萧清璃一个孤身女子,无依无靠,又摆弄些清雅的物事,不像有背景的样子,便想寻个由头敲打一番,捞点油水。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看似落魄、却佩着宗室鱼符的郎君。

“这……这……”疤脸差役眼珠乱转,一时语塞。

他身后的差役也面面相觑,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拢,指指点点。

有人低声议论:“是李唐宗室?”

“看着不像显贵啊……但鱼符不假……这茶娘子的茶,香得很呐,可惜了……”康萨保站在人群外,捻着胡须,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眼中精光闪烁。

李砚之向前一步,目光逼视着疤脸差役:“既然差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那今日之事,李某便要去西市市署,找市令大人问个明白!

看看这西市的规矩,到底是朝廷的律令,还是尔等手中的水火棍!”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让周围人都能听见。

“市令大人”几个字像重锤敲在疤脸差役心头。

他脸色变了变,知道今天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位郎君虽然衣着朴素,但那份气度和腰间的鱼符不是假的。

真闹到市令面前,自己这寻衅滋事、意图勒索的勾当必然败露。

疤脸差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抱拳道:“郎君息怒!

郎君息怒!

是小的们莽撞了!

这……这就走!

这就走!”

他狠狠瞪了一眼还在捡拾碎片的萧清璃,又对李砚之谄媚地拱拱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围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只剩下满地狼藉,碎裂的茶盏,倒伏的矮几,以及蹲在地上、指尖染血的萧清璃。

李砚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走上前,也蹲下身,默默帮她捡拾那些较大的瓷片。

他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典当祖玉的窘迫、空铺无租的焦虑、对这不公规则的愤怒,还有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堵在胸口。

萧清璃没有看他,也没有道谢。

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沾染了泥土和血迹的碎瓷片,一片一片,极其珍重地拾起,用一块素白的帕子仔细包好。

仿佛那不是破碎的器物,而是她无法言说的尊严和梦想。

她站起身,裙摆上的茶渍和泥污分外刺眼。

她对着李砚之,深深一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兰陵萧氏清璃,谢过郎君援手之恩。”

礼数周全,姿态沉静,仿佛刚才的屈辱从未发生。

李砚之连忙还礼:“举手之劳,娘子不必挂怀。”

萧清璃首起身,目光掠过李砚之身后那间崭新的、挂着“逍遥居”牌匾却门庭冷落的铺面,又看了看自己这被砸毁的小摊。

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多了一丝李砚之看不懂的复杂意味,像是勘破了某种繁华表象下的冰冷真相。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着那包着碎瓷的素帕,默默地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未被砸坏的几件简陋茶具和剩余的茶饼,用一个旧竹篮装好。

然后,她对着李砚之再次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西市喧嚣的街道,一步步离去。

素色的背影在五光十色的胡商驼队和锦绣店铺间,显得格外单薄而孤清。

李砚之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人流中,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间空空如也、前途未卜的“逍遥居”。

康萨保不知何时又踱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叹道:“郎君,看到了吧?

这西市啊,看着是座金山,可底下埋着的,是看不见的刀山火海。

想当个逍遥的甩手东家?

难喽!”

李砚之沉默不语。

萧清璃指尖的血,地上碎裂的茶盏,还有“逍遥居”冰冷的门槛,像几道深刻的烙印,印在了他的心上。

盛世的逍遥,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遥不可及。

而在这遥不可及的幻梦之下,冰冷坚硬的现实,正带着獠牙,步步紧逼。

他典当玉佩换来的,似乎不是安逸,而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困局。

破局之路,究竟在何方?

他茫然西顾,只看到西市滚滚的烟尘,和烟尘之下,无数挣扎求存的渺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