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间檀木温

民国十七年，腊月初七。

雪下得正紧，把沈家老宅的飞檐都压弯了三分。

沈欲蹲在祠堂供桌下，怀里揣着张发烫的船票。

北平师范的录取通知书被他折成了小方块，藏在船票夹层里，边角磨得发毛——这是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偷偷托人买的，明天天不亮就走。

他听见祠堂门被推开，风雪卷着脚步声进来，停在香案前。

是沈季山。

男人的手指划过祖宗牌位，声音裹着雪粒的冷：“张叔说，你这几日总往码头跑。”

沈欲的心猛地一跳，把船票往怀里按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供桌下的空间逼仄，他能闻到沈季山身上的檀木香，混着点雪水的湿意，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此刻却像条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去看朋友。”

他扯谎，声音有点抖。

沈季山没说话，只是拿起香案上的戒尺，轻轻敲着掌心。

那戒尺是檀木做的，沈欲小时候闯了祸，就被按在这供桌上打手心，疼得眼泪首流，却咬着牙不肯求饶。

“北平的学校，很好？”

沈季山突然问。

沈欲的后背瞬间绷紧，像被人捏住了尾巴的猫。

他猛地从供桌下钻出来，船票“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截印着“北平”字样的票根。

“你凭什么管我？”

他梗着脖子，故意不去捡船票，“我娘说了，让我去北平读书，做个有用的人，不像你们，守着这破祠堂当活死人！”

话一出口，他就看见沈季山的脸色沉了下去，眼底的雪比门外的还冷。

“你娘的话？”

沈季山弯腰捡起船票，指尖捏着票根，像在捏件脏东西，“她现在自身难保，你倒是还有闲心惦记读书。”

“我娘怎么了？”

沈欲的心猛地揪紧，冲过去想抢船票，却被沈季山甩开。

他踉跄着撞在香案上，供桌的铜香炉摔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混着雪光，白得刺眼。

“她好得很。”

沈季山把船票塞进自己口袋，转身就走。

“你站住！”

沈欲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香案上的水果刀——那是沈季山早上削苹果用的，忘了收走。

刀锋在烛火里闪了下，映着他发红的眼睛，“我娘到底怎么了？

你把船票还给我！”

沈季山回头时，刀己经抵在了他胸口。

少年的手在抖，却咬着牙不肯松，像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我说了，她很好。”

沈季山的声音没起伏，手却按在了刀柄上，阻止刀锋再往前半分。

他的指腹擦过沈欲的手背，那里有块冻疮，是去年冬天给沈季山送炭火时冻的，到现在还留着浅疤。

“你骗我！”

沈欲突然吼道，眼泪砸在刀背上，“张叔都告诉我了！

军阀把我娘抓走了，你不去救她，反而在这里拦着我！

你是不是早就跟他们串通好了？

是不是觉得我娘死了才好？”

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沈季山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看着沈欲眼里的恨意，那恨意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五脏六腑。

“把刀放下。”

沈季山的声音哑了。

“我不放！”

沈欲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不让我去北平，不让我找我娘，是不是怕我知道你做的好事？

沈季山，你这个伪君子！”

他猛地把刀往自己胸口送——不是要刺沈季山，是要逼他。

逼他说句软话，逼他承认他在乎，逼他哪怕有一秒钟，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护在身后。

可沈季山只是看着他，眼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东西，有痛，有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唯独没有他想要的“在乎”。

那一瞬间，沈欲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攥着沈季山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刀狠狠按进了自己的胸口——“那我就死在你面前！”

刀锋没入皮肉的声音很轻，像撕纸。

温热的血涌出来，浸湿了沈季山的袖口，烫得他猛地一颤。

沈欲看着他震惊的眼睛，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他还是能让这个人失态的，用一条命的代价。

“沈季山……”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视线开始模糊，“我恨你……”他看见沈季山的嘴唇在动，好像在喊他的名字，可他听不清了。

身体越来越冷，像沉进了冰水里，只有胸口那点伤口，还残留着刀锋的温度，和沈季山袖口的、带着雪意的檀木香。

最后一眼，他看见烛火灭了。

祠堂的门被风雪撞开，卷进来的雪落在他脸上，凉得像泪。

他想，原来死是这种感觉。

像一场没等到春天的雪，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