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不体面。
不是那种夏末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深秋里缠人的冷雨丝，黏在档案库房唯一那扇窄小的气窗上，把外面灰白的天光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毛玻璃。空气里是陈年累月积下的味道——灰尘、潮湿的霉味、还有那种只有时间才能酿造出来的，带着腐朽甜意的旧纸张气味。这气味深入肺腑，挥之不去，像是给肺叶也蒙上了一层细灰。
周原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手里那册乾隆年间的《临江县志》轻轻合拢，指尖残留着书封木匣特有的、经年摩挲后的滑腻触感。
幽暗的白炽灯吊在长长的电线末端，在堆满古籍铁架的巨大地下库房里晕出孤零零的光圈，光圈之外，是书山纸海投下的层层叠叠、沉默不语的深重阴影。光线勉强照亮他面前那张沉重的橡木桌台，桌面纹理被岁月和频繁使用的包浆覆盖，油腻而温润。
他喜欢这寂静，却又常常在这片死寂的包围里，捕捉到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以及那份源自童年某个冰冷雨夜后根植于骨的警惕。
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藏着点什么。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意识的角落里。
脚步声打断了凝固的空气。馆长老刘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库房门口，提着一个不大的、落满灰尘的木匣子。
“小周啊，”老刘的声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疲惫，“又来活了。喏，刚收来的，说是下面村子的老祠堂里翻出来的，年头不明不白，地方志一类的东西吧。
封得死紧，你先看看，能处理就处理一下归档。”
那木匣不大，黑黢黢的，样式古朴简单，没有任何花纹。
但匣子上几道深色的、干涸的污渍却异常刺眼。它们凝固在表面，又顺着匣角边缘渗进去一些，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色、却又透着股铁锈般暗红的颜色，绝不像是普通的泥土或水渍。
周原的眉心无意识地拧了一下，一种极细微的不适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血迹。”老刘撇撇嘴，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一丝档案馆里特有的、对待禁忌历史的谨慎和晦暗，“像是有些年头了。说是祖宗传下的东西，轻易不碰，祠堂里也供着的…里面装着啥不晓得。”
他顿了顿，眼神在周原脸上掠过，带着点探寻，“敢接么？”
周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伸手接过了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冰凉。
匣子被几道牛皮绳十字交叉捆得结结实实，绳结处蒙着厚厚的灰垢，显然尘封已久。
他拿起桌角的小裁纸刀，小心地割断绳子。断开绳索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朽木、陈灰和极其微弱腥锈味的气息幽幽散开。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伸到匣盖的缝隙处，指甲用力。
盖子像是与匣体生长粘连一般，发出极轻微、却仿佛撕裂某种腐朽血肉般的“嗤”声，才被缓缓撬开。
匣子里，层层叠叠铺垫着发黄变脆的棉纸，塞得很紧。他戴上白色棉布手套，动作小心而专业，一层层揭开这些脆弱的防护。
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触碰到匣底冰冷的木板上某种凸起之物。不是古籍的硬角，也不是纸张的棱边，那触感圆润、光滑，带着玉石的微凉。
他拨开最后几张已经碳化的棉纸残骸，指尖的触感更加清晰——一对并排卧着的双鱼形玉佩。
玉佩安静地躺在匣子底部一片最浓重、最大块的黑褐色污渍上。
雕工古朴得近乎粗犷，鱼眼微凸，鱼尾刻痕模糊，鱼身曲线粗硬，覆盖着厚厚的、失去光泽的包浆，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泽。
毫无美感可言，只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原始的、甚至是带着点不详意味的呆滞感。
周原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条玉鱼。指尖并未接触到玉佩本身，但那冰凉坚硬的感觉透过镊子和手套依然清晰地传来，沉甸甸的，像夹起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冰冷石头。
他想清理一下匣底那片巨大的污渍痕迹，从工具抽屉里取出一个棉签，蘸了点医用酒精——这是他习惯用来处理一些顽固污渍的方法。他俯下身，凑近，棉签头精准地落在一片边缘相对清晰的污渍上。
就在白色的棉絮轻轻触碰干涸暗色污渍的一瞬间——
“啪嗒。”
周原全身的神经骤然绷紧！他猛地缩回手，几乎以为是自己碰掉了什么。
但这感觉不对。那声音更像是…骨头断裂的脆响？
又或者，是某种坚冰在绝对低温下骤然开裂的呻吟？
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是他手里那条被镊子夹着的玉鱼！
一道灰线，笔直、清晰、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鱼尾与鱼身的连接处！
裂痕细如发丝，却深不见底。几乎是裂痕出现的同一毫秒，在那道灰线的最深处，一股极其微弱、极其短暂、却无比刺目的红光猛地一闪而过！
像黑暗中猛然睁开的恶兽眼睛，充满了纯粹的恶意和暴虐！红光瞬间湮灭，快得让周原以为刚刚刺目的悸动只是视网膜疲惫的幻影。
可那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已狰狞地刻在灰白的玉石表面。
冰凉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顺着镊子爬升，瞬间就冻结了他的半边手臂！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下沉！前所未有的、纯粹的不安和恐惧如同冰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抬头看向气窗！
混沌迷蒙的雨帘背景中，对面那栋老旧办公楼的深色玻璃幕墙，像一块巨大的、污浊的镜子。
刚才那个瞬间瞥见的红芒仿佛还残留在视野里，形成紫色的残影。
幕墙反光扭曲着库房窗框的形状，也扭曲着映照其中的、周原自己模糊的影像。但那是什么？
就在那一片不规则的反光斑块里，一个与他轮廓极其相似的、扭曲的人形轮廓，就站在他所看到的自己的镜像旁边！像是紧挨着一个虚影站立的影子！
那“人”穿着模糊不清的深色衣服他今天穿的就是深蓝色夹克，身体轮廓的边缘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般微微摇曳。
没有清晰的面部特征，只有一片模糊的惨白，但那姿态，周原再熟悉不过——微微佝偻着背，头略低着带着点惯性般的警觉，一手垂在身边，一手抬在胸前，攥着什么。
他自己现在就是这个姿势！拿着镊子！
最让周原如坠冰窟的是那个“人影”的姿态。它一动不动，如同雕塑，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然而，就在周原看到它的那一刹，他能“感觉”到它。
隔着雨幕，隔着两层墙壁，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一股冰冷粘稠的视线，如同实质性的恶意，从那张模糊的“脸”的位置穿透时空，牢牢地钉在了他身上！
那视线带着一种深沉的怨毒和贪婪，毫无遮掩。
寒意刺入骨髓，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周原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眨了下眼，一股冰冷的汗珠从额角瞬间滚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再定睛看去。
混沌的玻璃幕墙上只有雨水淌过的斑驳痕迹。扭曲的反光里只有他自己模糊而惊恐的脸，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消失了。
就像从未出现过。
库房死寂。只有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空洞的库房里撞击着耳膜，咚！咚！咚！
一声重过一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刚才那个瞬间捕捉到的阴寒注视感，如同幽灵的舌头，舔舐过皮肤，留下经久不散的鸡皮疙瘩和彻骨的冰凉。
是幻觉吗？压力太大？灯光、雨水、玻璃反光造成的视错觉？
他试图说服自己。档案员的冷静与逻辑试图接管这失控的恐惧。但那裂开的双鱼玉佩就夹在镊子上，一道灰败的裂痕如此清晰。那道转瞬即逝的红光…绝对存在过。
还有那触手可及的、冰入骨髓的视线…… 它“看”着他！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是灵魂层面的锁定和觊觎。
他猛地将手里另一只玉鱼也夹起来，不再看窗，只想尽快将这透着邪气的东西放回匣子里。匣底那片巨大的黑褐色污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狰狞，几乎占据了半个底部。
刚才棉签头碰触的地方，污渍似乎没有任何溶解的迹象，只是留下一个微小的、更深的斑点。他草草将两只带着裂痕的双鱼玉佩扔回匣底，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啪地一声用力合上了盖子。
那声音在死寂的库里显得格外响亮，像是钉下了一具无形的棺材板。
然而，冰寒并未随着匣盖的闭合而消散。反而像是顺着指间盘绕上来，一路渗向手臂，蔓延到后背，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冰棺之中。
即使隔着手套和厚重的匣子木板，那对玉鱼的寒意依旧顽固地传递出来，如同里面冻着两块永不融化的坚冰。
窗外，冷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模糊的玻璃，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指骨在漫无目的地挠着、刮着。
库房顶灯的光芒在冷硬的铁皮柜上跳跃，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巨大古籍书架的阴影里，仿佛藏着比雨水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东西。
它们正静静蛰伏，等待下一个裂开黑暗的机会。
匣子沉甸甸地压在桌角，如同一块巨大的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周原僵在原地，全身的感官如同拉满的弓弦，细微的动静在死寂中变成炸响。
他清楚地意识到，就在刚才玉佩裂开、红光闪现的瞬间，某种东西顺着裂缝爬出来了，某种无可挽回的改变已经发生。
有什么东西……真的在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