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病房冰冷的玻璃窗,将窗外的霓虹扭曲成一滩五光十色的污迹。室内空气凝滞,
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血肉腐烂溃败后的沉闷腥气。顾言洲就站在床尾,
西装依旧一丝不苟地挺括,昂贵面料折射着微弱的光,
整个人与这片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空间格格不入。他身量极高,
投下的影子将我整个人笼罩其中,密不透风,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他手里拿着那份我刚签了字的离婚协议。
我那只尚且完好的手签下的名字——林晚——笔画虚弱扭曲,像濒死的爬虫。
他用指腹漫不经心地在纸张上点了点,姿态随意地像是在弹去一丝尘埃,
而不是决定另一个人卑微残破余生的法律文件。他的目光掠过白色病床上隆起的身形,
然后像被滚烫的火舌烫到般迅速移开,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生理性的厌恶,
最终落在他自己剪裁精良的袖口上,仿佛那里有更值得端详的东西。“行了,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打破沉寂,每个字都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
“医院这边会有人负责后续。这张脸…”他顿了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视线极其短暂、快速地扫过我裹着层层渗血绷带的头颈位置,那里曾是我的脸庞,“啧,
再出现,对彼此都是膈应。”他的助理,那个年轻男人,周助,闻言迅速上前一步,
接过了协议。他微垂着眼睑,看不出太多情绪,动作却异常轻柔利落,
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收入光洁的真皮公文包。自始至终,他没往病床方向看,
只是在他俯身整理公文包时,靠近桌面的小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顾言洲不再停留,
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离开的身影挺拔决绝,没有半分踟蹰。
病房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沉闷而彻底,像关紧了一口隔绝人间活气的棺材盖。
世界,塌陷了。脸上那毁天灭地的剧痛忽然之间变得无比遥远,
只剩下左边脖颈一道蜿蜒扭曲、尚未拆线的疤在突突地跳动,牵扯着神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钝痛。视线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温热粘稠的液体爬了满脸。
不是眼泪。是缠绕在脸上层层叠叠的绷带再也兜不住自眼眶深处涌出的绝望洪流。
它们混着渗出的血水药水,湿透了覆盖在鼻梁处冰冷的固定支架,窒息感沉重如山。那绷带,
曾是我唯一自欺欺人的遮羞布,此刻却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碎。
那一天的血光和巨响永远刻在了骨头里。刺耳的刹车声撕裂空气,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玻璃碎裂如倾盆大雨兜头而下。剧痛像烧红的铁水,
瞬间灌满四肢百骸。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知,
出的、自己那张瞬间被鲜血和玻璃残片撕裂的脸庞——那是顾言洲三天前才送我的崭新跑车,
他轻描淡写地说,旧的车子配不上顾太太的身份了。血水淌进眼睛,视野一片腥红,
却在那片刺目的血红里,意外清晰地撞见了路边惊愕停车的司机——顾言洲的专属司机老王!
那张瞬间褪去血色、扭曲变形的老脸,和他脚边尚未踩灭的烟头一起,
深深凿进了我的意识深处,成为黑暗中唯一不灭的图腾。
“老王……”这两个字在喉咙里翻滚,带着血腥气,却只化成无声而剧烈的呛咳,
震得整个胸腔快要碎裂。病房门又开了。一个穿着蓝色消毒服的护工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拖着一个散发恶臭的垃圾袋。她掀开沾满污血的旧床单,动作机械粗暴。发黄的床单上,
除了狰狞的血迹,还压着几缕被血痂粘连的、焦枯的长发——那是我的头发。空气凝滞冰冷,
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她收拾带来的细微摩擦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绝望沉入骨髓深处,
比任何外伤都痛。这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门边。周助去而复返。他没有进来,
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午后斜斜的光线被门框切割,
在地上投下一道明晰的光暗分界线。他站在这条分界线的边缘,一半浸在走廊的人间光里,
一半沉在病房的冰冷幽暗中。目光似乎掠过了护工手中那袋沾着我的血污和断发的垃圾,
又或许什么也没看。沉默了几秒钟,他转身离开,脚步放得很轻。世界,彻底归于沉寂。
无尽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吞噬而来。也好,这肮脏丑陋的地狱,不配看见我最后的泪水。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又如磐石磨砺。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巴黎浮华的灯火与喧嚣,
室内只留一盏低垂的阅读灯。橘黄色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书桌前的人影。女人姿态舒展,
纤长的手指正握着一支精致的钢笔,在纸张上流畅地移动,手腕处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皮肤。
灯光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饱满的额头,挺直而精巧的鼻梁,下颌线清晰流畅,
像是古典雕塑最完美的线条组合。她的眉眼沉静专注,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浅淡的蝶影。浓密光泽的长发随意挽起,慵懒而高贵。
敲门声响起,极有分寸。门被推开,
一位身着经典剪裁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她的气质沉稳干练,
是方澜——曾经律政界的铁娘子,如今的身份是苏璃林晚最信任的法律顾问和私人助理。
“苏小姐,”方澜将几份文件放在宽阔的胡桃木桌面上,声音平稳,
“安澜集团参与江湾新城开发项目最终竞标的方案,已经准备妥当。另外,
”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敏锐地落在苏璃右手边一个打开的古典雕花首饰盒上,
“顾氏那边的动向也很值得玩味。顾言洲这段时间频繁约见一些关键部门的负责人,
试图从政策层面影响竞标倾向。看来这位顾总对自己的筹码很自信。”苏璃停下手中的笔,
指尖轻轻拂过首饰盒里的那枚吊坠。红宝石在灯下反射出冷冽璀璨的光,
内里的星芒神秘而幽深。十年了,兜兜转转,当年顾言洲施舍般丢给我的廉价货,
反倒成了指向他深渊的最佳凭证。“自信?”苏璃拿起吊坠,冰冷的金属链子缠绕在指间,
红宝石折射的光芒映亮她眼底深处的寒冰,“顾氏地产资金链早已吃紧,
他不过是在孤注一掷,等着拿下江湾新城这颗续命的金丹。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指尖捻开顾氏呈送的项目报告书,
里面关于“生态理念”、“绿色智能”的文字矫揉造作,空洞浮华。“准备一下方律师,
”苏璃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等江湾项目尘埃落定,这份报告,
连同他当年所有试图掩盖但终究漏洞百出的环境评级和土地使用资质,也该在合适的场合,
公之于众。”这吊坠,这报告,还有方澜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材料,
就是套向顾言洲脖颈的三重绞索,一道比一道致命。方澜沉稳地点点头:“明白。
所有关键证据都做了加密备份,万无一失。”“辛苦了,方姨。”苏璃的声音柔和了些许。
这声“方姨”,带着林晚在方澜面前才流露的、一丝微弱的依赖。
方澜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又恢复如初。
“应该的。”她微微欠身,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脚步却又停下。她转过头,
看着灯下专注看文件的年轻侧影,那沉静的姿态、坚毅的眼神,
早已找不到十年前那个蜷缩在病床上绝望等死的林晚的一丝痕迹,却莫名地,
与她记忆中另一张稚嫩却倔强的小小脸庞有了某种重叠。那是被她小心藏在异国他乡的女儿。
方澜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抹复杂的温柔与沉重。她无声地再次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苏璃放下文件,目光重新落在那枚红宝石吊坠上。
思绪无声飘回几年前那间无菌得几近冷酷的诊疗室。世界知名的修复重建大师汉森教授,
这位严谨得近乎苛刻的德国老人,手指带着无影灯下消毒手套的冰冷触感,
沉稳地点在她面部CT影像上塌陷的额骨和破损的眼眶位置。“要改变,就必须彻底,林晚。
”他灰蓝色的眼睛透过镜片凝视着她,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锐利,“这张脸,要埋葬过去,
就必须承受……抽筋剥骨般的重塑。你准备好了吗?”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
冰冷的无影灯悬在头顶,像一只审视地狱的眼睛。脸上是尚未拆线的紧绷剧痛,
喉咙干涩灼烧。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抗拒,
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尖叫着让她逃离这座由金钱和技术构筑的牢笼。
、绝望的窒息感、还有护工手里那袋沾着血的垃圾……每一个瞬间都比此刻的手术灯更刺眼,
更冰冷。没有退路可言。她躺在手术台上,感觉到冰冷的麻药沿着脊椎蔓延,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黑暗彻底笼罩意识之前,那枚红宝石吊坠在无影灯的照射下,
突然爆发出极其刺眼的光芒,直直刺入她的瞳孔深处!
那是顾言洲漫不经心递给她时的淡漠眼神,是离婚协议上他签字的落笔无情,
更是老王那张在血红视野里骤然放大的、惊惶扭曲的脸!顾言洲!名字如同地狱厉火的烙印,
猛地烫过她被麻药浸透的神经末梢,瞬间激起的剧痛甚至超越了生理上的感知!
那双眼睛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猛然睁开,空茫的瞳孔深处,
所有痛楚、软弱、畏惧都如潮水般急剧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淬火而生的寒冰!
十年蛰伏的冰山,在这一刻轰然破裂,显露出底下深埋的熊熊烈焰。……盛鼎会所顶层,
号称云端酒会。挑高的水晶灯折射着千百道奢靡的光束,
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顶级香槟混杂的味道。低沉性感的爵士乐流淌着,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这是个巨大的名利场,每一句低语,每一个碰杯,都暗藏着机锋与利益。
顾言洲端着水晶香槟杯,站在巨大的弧形落地窗边。
身后霓虹勾勒的城市天际线如同铺开的权力版图。他正在倾听一位政界要员说话,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专注,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警惕,
目光偶尔扫过入口处。就在这时,场中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那并非骤然喧哗,
而是某种无形的注意力在某个方向集中、流转。低语声似乎都压低了一瞬,
连流淌的音乐声都显得暧昧了几分。顾言洲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入口处,
侍者恭敬地拉开门。水晶灯的光芒仿佛瞬间找到了唯一的集束点。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一身极简的黑色缎面露肩长裙,流畅的线条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行走间没有丝毫累赘的声响,
却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场。她露出的肩膀与锁骨线条精致完美,如同顶级的玉石雕琢。
妆容是毫不刻意的冷艳,红唇饱满,只那一抹色彩便足以点燃整个沉闷空间。
最令人无法逼视的是那双眼睛,浓密睫毛下眸光流转,看似平静无波,
深处却像倒映着千年极地的寒冰,冷冽得叫人心头发颤。她周身散发的不是单纯的富贵,
而是久居人上、执掌生杀带来的绝对威压。场内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聚焦在她身上。
安澜集团新任掌门人,苏璃!一个横空出世的神秘女人,携带庞大到令人恐惧的资金流,
甫一登场就强势介入江湾新城的角逐,成了他最大的威胁,
也成了压在顾言洲心头的最后一块巨石。苏璃的目光仿佛带着精密的定位,
穿透嘈杂人影的缝隙,极其短暂、极其精准地落在了顾言洲身上。那一瞥,没有任何表情,
像冰针,快得如同错觉,但顾言洲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气瞬间沿着脊椎窜起。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她身侧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方澜!
那个在律政界有着“铁面包公”之称的女人,十年前竟突然销声匿迹。如今,
她竟低调地站在苏璃身边,那毕恭毕敬的姿态,明确昭示着她的新身份!这简直是活见鬼!
方澜的存在像一个冰锥,猝不及防刺破了顾言洲强装的镇定。
一丝不安如冰冷滑腻的蛇悄然爬上背脊。苏璃显然已经看到他了。在无数道目光的簇拥下,
她优雅地取了一杯红酒,径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散开一条通道。水晶高跟鞋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的神经上。那韵律带着某种致命的穿透力。转眼之间,
两人距离不足一步。她身上冷冽的幽香钻入鼻端,奇异地压制了周遭浓郁的香氛。
周围的目光灼灼如刺,无声的围观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他喉头发紧,
身体几乎本能地想要退后避开这道压迫感十足的轨迹,脚下却不听使唤地钉在了原地。
心跳鼓噪着几乎要震碎耳膜。就在她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
顾言洲甚至感到了一丝荒谬的窒息般的绝望!然而,预料中的“擦身而过”并未到来。
苏璃的脚步根本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她径直前行,端着的酒杯随着步伐自然地微微倾斜。
冰冷的杯壁,
、极其精准地贴上了顾言洲捏着香槟杯外壁的手指——那是皮肤接触皮肤最敏感的指间缝隙!
温热的指腹骤然撞上杯壁浸透的低温,激得顾言洲浑身一个剧烈的颤栗!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直冲脑际,甚至比电流更令人惊悚!他身体猛地一僵,
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苏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流畅得如同事先演练过千万遍,甚至没有为这次“意外触碰”多耗费半秒的眼神。
只有一句清晰、平静到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话语,随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清泠泠地砸在他的耳膜上:“顾先生,挡路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做的匕首,
穿透喧嚣背景的屏障,将他死死钉在原地!“轰!”血液猛地冲上头顶!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羞辱的怒焰瞬间烧红了顾言洲的眼眶!他攥着酒杯的手指指节猝然用力,
骨节泛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几乎要将那脆弱的水晶捏碎!胸腔剧烈起伏,
怒火与惊疑交织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声。苏璃却已翩然走远,
背影窈窕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周围的空气仿佛在她身影消失后才重新开始流动,
低声的议论如同细碎的潮汐嗡嗡响起。
无数道窥探、审视、兴味盎然的目光像无形的针芒扎在他的后背。
但就在他极致的愤怒和耻辱感即将爆发的顶峰,苏璃肩上肌肤反射的光线,
突然让他捕捉到了另一样东西!在她左肩后方,靠近礼服露背开口的上缘位置,
在那片莹白胜雪的皮肤上,赫然镶嵌着一抹惊心动魄的印记!那绝非纹身!
那是一只……蝴蝶?不!
那是一道皮肤被极度拉扯和改变后形成的、极度不自然的、张牙舞爪的疤痕!暗红的,
扭曲虬结,像是丑陋的肉虫死而复生,又仿佛是被高温烈焰粗暴撕裂后愈合留下的恐怖图纹!
狰狞地盘踞在那片象征完美无瑕的雪域之上,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
无声地昭告着这具看似完美无缺的身体曾遭受过的非人摧残!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蛇,
猛地钻进顾言洲混乱的脑海!林晚!车祸!玻璃!燃烧的铁皮!医院!绷带!
那张被宣布彻底毁掉的脸……所有的碎片,那个车祸后躺在病床上再未出现的林晚破碎的脸!
那个被他亲手抛弃、认定早已死去的女人……所有的线索,竟被这刺目的疤痕,
瞬间勾勒出一个指向地狱深渊的轮廓——林晚?!不!不可能!那张脸毁成那样!
这想法如同地狱吹来的狂风,将他所有的理智搅得天翻地覆!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
等顾言洲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像失控的炮弹,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跌撞撞地挤开人群,
几步冲到苏璃面前!
甚至顾不上对方澜那陡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目光——方澜几乎已下意识地挡在了苏璃的侧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