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陆修的肺部涌起一阵腥甜的铁锈味。
他想咳嗽,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
窗外,雨水正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廉价出租屋的玻璃,汇成一道道污浊的水痕,蜿蜒向下。
那声音,像是要把这栋破败的楼宇彻底淹没。
陆修的眼珠费力地转动,视野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翳。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内里受潮发霉的暗色斑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菌与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里,是他生命的终点。
何其讽刺。
他曾满怀着最炽热的期盼,踏入那个金碧辉煌的陆家大门。
他以为那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以为从此岸阔水长,人生皆是坦途。
可他错了。
错得离谱。
那个被他称作“弟弟”的人,陆辰,用最温柔的语调,为他编织了一张最致命的网。
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陆修涣散的意识中翻涌、撕扯。
那是一个午后。
陆家的书房里,紫檀木的桌案光可鉴人,空气中浮动着顶级大红袍的醇厚茶香。
他的父亲,陆正国,那个永远威严的男人,将一份文件狠狠摔在他的面前。
纸张散落一地,像一群被惊扰的白色蝴蝶。
“逆子!”
陆正国的胸膛剧烈起伏,指着他的那根手指都在颤抖。
“我们陆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陆修跪在冰冷坚硬的实木地板上,膝盖骨硌得生疼。他一遍遍地解释,声音嘶哑,语无伦次。
“不是我!爸,那份设计稿不是我泄露的!是陆辰……是他陷害我!”
“哥。”
一个柔软又委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陆辰就站在父亲的身侧,他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的休闲服,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副模样,脆弱得让人心都碎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你觉得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可爸妈养育了我二十年,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些,想让你尽快融入公司,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进陆修父母的心里。
句句都在为陆修“开脱”,却字字都在坐实他的“嫉妒”与“无能”。
陆修的母亲,那个曾经拉着他的手,说要弥补他二十年缺憾的女人,此刻正搂着陆辰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失望。
“小修,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辰辰他那么善良,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他?”
污蔑?
陆修想笑。
他看着陆辰藏在母亲身后,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正透过朦胧的泪光,朝他投来一个极尽挑衅与得意的眼神。
快。
无声的口型。
却又清晰无比。
那一瞬间,陆修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只能发出徒劳的嘶吼。
“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
“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啊!”
这句话,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最卑微的乞求。
然而,换来的,是父亲更加暴怒的呵斥。
“够了!”
“我陆正国没有你这种心胸狭隘、颠倒黑白的儿子!”
“你给我滚出去!”
“滚!”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在陆修的耳边炸开。
他被保镖架着,拖出了那个他曾以为是归宿的家。
那天,同样下着这样的大雨。
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站在陆家别墅那扇冰冷的雕花铁门外,看着里面的万家灯火,看着陆辰被父母拥在怀中,轻声安慰。
那一刻,陆修才真正明白。
血缘,在二十年的朝夕相处面前,一文不值。
他不是归来的家人。
他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存在。
从那以后,一切都朝着万劫不复的深渊滑落。
他被赶出公司,逐出家门。
紧接着,各种“黑料”铺天盖地而来。
媒体将他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为争家产不择手段的毒子。
曾经的朋友对他避之不及。
他找工作,却处处碰壁。
他试图向世人解释真相,却只换来嘲讽与不屑。
陆辰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阴狠。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博取所有人的同情,再不动声色地,将陆修往更深的泥潭里踹上一脚。
名誉扫地。
众叛亲离。
陆修的世界,一点点崩塌,最后只剩下这一间漏雨的、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囚笼。
身体的衰败,源于精神的枯死。
他病了。
病得很重。
再也没有力气去恨,也没有力气去争了。
他就像一截被掏空了的枯木,静静等待着腐朽的终局。
雨声,渐渐小了。
还是说,是他的听觉在消失?
陆修的视线越过窗台,望向远处城市中心那片灯火璀璨的区域。
陆家,应该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晚宴吧。
陆辰,那个永远优雅得体的假少爷,此刻一定正端着香槟,游走在宾客之间,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与祝福。
他会成为陆家最完美的继承人。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真少爷,不过是他完美人生剧本里,一个用来衬托他善良宽容的、可悲又可笑的炮灰。
原来,从他踏入陆家门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
一滴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那不是雨水。
陆修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他涣散的瞳孔里,最后的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
在这座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中,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无尽的绝望与痛苦里,悄无声息地,郁郁而终。
窒息感。
那是死亡留在他身体里最后的烙印。
胸腔被碾碎,空气被抽离,冰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噬。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然而,下一瞬。
一股暖流突兀地从心脏的位置扩散开来,驱散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紧接着,是光。
刺目的,温暖的,透过紧闭的眼皮,渗入他死寂的感知里。
陆修的意识,像是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回了水面。
他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肺部贪婪地吸入一口气。
不是冰冷的雨水,不是发霉的空气。
是带着食物香气与暖气的,温热的,鲜活的空气。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那间漏雨小屋发黑的天花板,而是一盏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灯光折射出千万道细碎的光芒,晃得他瞳孔一阵刺痛。
身下,也不是那张潮湿僵硬的单人床,而是柔软到能让身体陷进去的昂贵沙发。
身上穿着的,是质地顺滑的丝质睡衣。
一切都陌生,又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
“小修,怎么了?做噩梦了?”
一个温柔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陆修的身体僵住了。
他机械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一张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脸庞映入他的视线。女人的眉眼间满是关切,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
是他的母亲,姜岚。
那个在他被赶出家门时,只是站在一旁,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母亲。
“我……”
陆修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钝器磨过。
他的视线越过母亲,看到了不远处的餐桌。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餐具。
他的父亲陆正国,正端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不耐。
“身体不舒服就回房休息,在客厅里装模作样给谁看?”
冰冷的话语,和记忆中将他逐出家门的斥责声,一般无二。
而在父亲的身边,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休闲服,气质温润,面带微笑。他正用公筷,体贴地为姜岚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妈,您别太担心了,哥哥刚回来,可能还不适应家里的环境。”
他的声音温和动听,每一个字都透着善良与体贴。
是陆辰。
那个将他推入深渊,夺走他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一瞬间,时间与空间发生了剧烈的扭曲。
眼前温馨的家庭场景,与他临死前绝望的记忆疯狂交叠。
被保镖架出别墅的屈辱。
大雨中冰冷的铁门。
陆辰那个挑衅又得意的口型。
“快。”
快点去死。
轰——
陆修的大脑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不是死了吗?
在那个绝望的雨夜,在那间破败的小屋里,郁郁而终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又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陆家。
回到了这个他憎恨、却又曾无比渴望的“家”!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干净、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没有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瘦骨嶙峋,没有因为干粗活而布满老茧。
这是他二十岁的,年轻的,健康的身体。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