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汽笛与断指
李昌新站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前,背上是一个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帆布包,瘪塌塌地贴着他的脊梁骨,里面只有两件同样打补丁的换洗衣裳。
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灶屋里传来的压抑啜泣——那是母亲。
父亲李老栓蹲在门槛边的磨刀石旁,手里攥着那把用了半辈子的镰刀,刀口在青灰色的石头上刮出“嚓…嚓…”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黏稠的离别时光也刮薄、刮断。
“昌新……”母亲终于从灶屋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她一把将布包塞进儿子怀里,布包还带着灶膛的余温,里面是几个煮鸡蛋,硬邦邦的,带着一点珍贵的油腥气。
“拿着,路上吃……省着点。”
她又哆哆嗦嗦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卷了边的、汗津津的钞票,最大面额是十块,其余都是毛票,卷成一小卷,塞进李昌新同样粗糙的手心。
“就……就这些了。
到了地方,赶紧写信,啊?”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老栓终于停下了刮刀的动作,抬起头。
那张被山风和贫苦刻满沟壑的脸,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没看儿子,浑浊的眼睛盯着远处被山脊切割得只剩一条缝的天空,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一口长长的、带着浓重旱烟味的白气。
一个字也没说。
但那无声的目光,比任何叮嘱都沉重,沉甸甸地压在李昌新的背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山村的清晨,死一般寂静。
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更衬得这份离别压得人心慌。
李昌新攥紧了手里的布包和钱卷,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喉头滚动,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像一块石头坠地。
通往山外的小路,蜿蜒在枯黄的草丛和***的岩石间,像一条勒紧大山的灰色绳索。
李昌新一步步走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灌了铅。
他不敢回头,怕看见母亲倚着门框的剪影,更怕对上父亲那沉默如山的眼神。
帆布包摩擦着后背的旧棉袄,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是这寂静山路上唯一的伴奏。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山脚下的景象豁然撞入眼帘。
那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乡级小站,几间低矮的平房,一根孤零零的木杆上挑着“青石坳”三个模糊的字。
而此刻,站台上、铁轨旁,黑压压的全是人!
像被惊扰的蚁群,推搡着,叫嚷着,扛着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打着卷的铺盖卷、油漆剥落的木箱……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劣质烟草味、尘土味,还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不安的焦躁气息。
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钢铁巨蟒,缓缓滑进站台。
它庞大的身躯沾满泥点和油污,车窗大多模糊不清。
车还没停稳,人群就像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向每一扇车门。
喊声、骂声、孩子的哭闹声、行李碰撞的闷响,瞬间将小小的站台吞噬。
李昌新被裹挟在人潮里,身不由己地向前冲。
有人踩了他的脚,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帆布包被挤得变了形,怀里的煮鸡蛋硌得他胸口生疼。
他拼命护住装着钱的口袋,像保护最后的火种。
车门处,人群堵成了疙瘩,后面的人还在拼命往前挤。
李昌新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塞进沙丁鱼罐头里的鱼,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去,只剩下窒息的恐慌和汗水的咸涩。
他几乎是被人流硬生生“抬”进车厢的。
车厢里的景象比站台更甚。
人挨人,人挤人,过道上、厕所门口、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和行李。
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粥,浓烈的汗臭、脚臭、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呕吐物的酸腐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
灯光昏暗,映着一张张疲惫、麻木、或写满焦虑的脸。
他好不容易在靠近车厢连接处找到一个角落,勉强能放下半只脚,后背紧贴着冰冷油腻的车壁。
火车猛地一颤,发出巨大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开动了。
站台上父母的身影瞬间被甩远,缩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母亲似乎还在挥着手。
李昌新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努力想看清,但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枯黄的山坡、零星的土房、光秃秃的树——都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像一幅被水浸坏的画。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攫住了他。
在那飞逝的、扭曲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就在铁轨平行的、反向延伸的方向上,一个苍老憔悴、佝偻着背的身影,正沿着轨道踉跄地奔跑!
那身影穿着和他一样的破旧棉袄,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刻满了更深的苦难和绝望,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首勾勾地“望”着他这边。
李昌新浑身一激灵,猛地眨了下眼。
再定睛看去,窗外只有呼啸而过的模糊风景,哪有什么人影?
“呜——!”
一声凄厉到撕裂耳膜的汽笛长鸣,毫无征兆地炸响!
巨大的声浪瞬间淹没了车厢里所有的嘈杂,也彻底淹没了站台上可能存在的、母亲最后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李昌新被震得心脏狂跳,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车窗玻璃都随着这声嘶鸣在微微震动。
汽笛声还未完全消散,一个嘶哑、神经质的声音就在他旁边响起:“……嘿,小兄弟,进城?”
李昌新转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蜷在连接处的角落里,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浑浊,布满血丝,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颓败气息。
老头没等李昌新回答,自顾自地絮叨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梦呓:“……城里?
哈!
那是吃人的地方!
机器……轰隆隆……吃人不吐骨头!
俺这条命,还有这根指头,就是被它嚼了又吐出来的渣滓……”老头说着,突然激动起来,猛地伸出他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左手。
李昌新的目光凝固了——那只手的小指,齐根断掉了!
只留下一个丑陋、暗红色的肉瘤状疤痕,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狰狞地昭示着某种可怕的过往。
“看见没?”
老头把那断指几乎戳到李昌新眼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这就是‘纪念品’!
俺跟那铁家伙干了一架,它赢了!
它就留下这么个玩意儿给俺,让俺记着,记一辈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李昌新的脊椎爬上来,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死死盯着那截消失的手指留下的恐怖印记,耳边是老头喋喋不休、充满怨毒和恐惧的“吃人”故事,眼前仿佛又闪过刚才车窗外那个苍老绝望、反向奔跑的“自己”的幻影。
车厢里污浊的空气仿佛变成了冰冷的铁水,沉重地挤压着他的胸腔。
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在蜿蜒的山间铁轨上加速奔驰,义无反顾地冲向前方那片未知的、被霓虹和水泥包裹的庞然大物。
李昌新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紧紧抱着怀里那包带着母亲体温的煮鸡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声凄厉的汽笛,如同命运的号角,在他心头久久回荡;而那根断指留下的空洞,像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南下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