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传说，只要能集世间七十二种法门于一身，便可登仙。
而仙冢内就有这么一尊“仙”。但鲜有人知道，它若醒来，足以灭世。这是我师父亲眼所见。
1回到镖局时，已经是深秋时节。我卸下一身行头，丢给小斯收好。这趟出门三个多月，
折腾得骨软筋酥。照规矩，入冬以后，便不再接镖了。我靠在后院的树下，慢慢抿着酒，
时不时往一旁的坟头倒上两杯。每次出镖回来，我都会来这里祭奠师父。不知不觉，
便已经微醺，话也多了起来。“师父，十年了，你说的老友，也该来了吧。”“当年在仙冢，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十年前，师父集结了许多高手前辈，共赴仙冢寻仙问缘。
却在三个月后，重伤而回。彼时，我刚过束发之年，任凭我怎么追问，
他都对仙冢内的经历只字不提。我只知道，同去的人，几乎全都死了。
师父也没撑过那年冬天。风卷起落叶，落进酒杯里，拉回我逐渐涣散的眼神。
恰好看到不远处正小跑过来的小厮。他到我跟前，抱手作揖：“总镖头，
前面来了个奇怪的老道，说是老主人的旧友，指名要见你。”果然来了。我打发了小厮，
轻扣树根处的机关，从墓碑下的暗格里取出半枚玉佩。起身向客堂走去。2客堂里，
老道看起来已经年逾古稀，一身灰白道袍映衬着满脸沟壑，只差把沧桑二字刻在身上了。
他见我出现，放下茶盏，起身单手作了一揖：“贫道稽首。”我这才注意到，
他右侧袖管软啪啪的。我抱拳回礼，示意他落座：“道长怎么称呼？您与我师父是旧识？
”他见我直接，便也不作寒暄，边打量我边答道：“贫道清觉，与令师周悬舟也算生死之交。
”我点头：“可有信物？”他探手入怀，取出半枚玉佩递给我，一并递来的，还有一封书信。
玉佩入手温热，与我那半枚严丝合缝，正是师父生前常挂在腰间的那一枚。
再将目光投向信封，我再也忍不住双手微颤。笔锋如刀，是师父的字迹。真相就在信里吗？
传说，仙冢内有仙，师父当年见到了么？念及此，我抬眼看向清觉。他见状，
抬手指向信封：“你师父想说的，都在信里。”闻言，我稳住双手，小心取出信纸。
令我意外的是，信并不长。3砚儿，为师护了半辈子镖，自认没愧对过江湖道义。
可仙冢一行，却因贪恋“长生”二字，成了最该被唾弃的罪人。
你总问我“仙冢里是否真的有仙”。哪有什么仙？那是先辈留在人间的一根刺！
所谓“集七十二法便能登仙”，不过是狂妄之人的臆想！那尊被封在冢里的“仙”，
是噬尽人间气运的怪物，是无数欲望滋养而成的灾祸。我本该死在冢里抵罪，却苟活回来，
再没脸听你叫我一声“师父”。可那怪物快醒了，若真破封而出，这天下再无宁日。
清觉那牛鼻子有法子，但得你去做引。为师腆着脸，求你挽救苍生。若成了，
你就当没我这个师父。若不成……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挫骨扬灰，撒在仙冢门口，以谢天下。
罪师，留字。4信纸簌簌而落，我喉头发紧。当年师父回来后，总在后院树下凝望西北。
原来，是在等待赎罪。“你师父说，此事非你不可。”清觉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也让我疑惑不解。于是我问：“师父他还说过什么，为何非我不可？”他一怔，
继而摇头道：“他并未解释，想必是你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闻言，我更加迷惑。
我父母早逝，流落街头，师父见我眼神澄澈，便把我收作弟子。我也曾问他为何收我为徒，
可他却缄口不言。他就是这样，总是高深莫测。“道长，”我面向清觉，
“仙冢里到底藏着什么？师父在信中说，那是灾祸。”清觉面色肉眼可见地，泛起一丝青白。
显然，想起当年的见闻，仍让他难以抑制恐惧。他深吸一口气，
嘴唇颤抖道：“那是埋藏了近万年的秘密。”“仙途已断，这是当时修行界的共识，
于是当世七十二位圣贤齐聚于仙冢内，企图集道、佛、武、巫、奇门等七十二法门之力，
创造一尊‘仙’，重新开辟仙路。”“传说，他们成功了，并且在仙冢深处留下了一座仙门。
”“只可惜万年来，仙冢布满毒瘴，凡人难以涉足。”“十年前，
你师父找到了抵抗毒瘴的办法，我们七十二人，在他的带领下闯入仙冢。
”“却只见到七十二具枯骨，和一口玉棺。”说到这里，清觉撩起右边软趴趴的袖子，
露出一截干枯萎缩的手臂。“揭开棺盖的那一刻，棺材周围升腾起耀眼的青光。
”“我当时身处外围，只被青光擦到胳膊，便成了这样。”“那些身处青光里的人，
都在几个呼吸内成了干尸，一身真气和生机都成了过眼云烟。”在讲述时，
清觉眼中的恐惧始终没有褪去，此时又有加深的趋势。我将茶盏推向他。他摆摆手，
表示自己没事。沉吟半晌，我见他呼吸渐渐平复，开口追问道：“那玉棺里是什么？
”他看我一眼：“你也该猜到了，是‘仙’。”果然，
那就是万年前的七十二人所创造的“仙”。“所以，”我斟酌词句，小心地说出我的猜想，
“‘仙’会吞噬人的真气和生机，一旦让它走出仙冢，那么所过之处，
都会万物凋零、寸草不生。”清觉伸出食指，点在茶几上，直视着我道：“就是这样。
”他沾着茶水，在茶几上画了个方形：“我和你师父，连同其余幸存的三人，催动仙术，
将‘仙’重新封回玉棺……”“仙术？”我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打断他的话。他翻转手腕，
露出掌心里的奇异纹路，像个符箓。他催动真气，符箓便亮起青光：“是的，仙术。
在被青光重创的一瞬，脑子里便多了一段真言，犹如醍醐灌顶。”我盯着他的掌心，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这道符箓似曾相识，且明显感觉到它是残缺的。可我自幼专精于武道，
明明从未接触过这类东西。我压下这种奇异的感觉，回到眼前的问题上面：“师父信中还说，
‘仙’会再苏醒，道长你有办法永绝后患？”没想到清觉却摇头：“并非我有办法，
而是你师父安排好了一切。”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不等我发问，
他继续道：“在我们五人当中，你师父从青光中所得到的最多，他一眼就看出仙术有缺，
最多只能封住玉棺十年。”“但天无绝人之路，他所得到的仙法中，
恰好有彻底摧毁‘仙’的办法。”“他自知命不久矣，无法完成布局，
便把办法托付给了我们四人。”“如今，距离‘仙’苏醒，恐怕已经不足一个月，
我们须尽快动身，迟则生变。”5我没有立即答复清觉。他所讲述的一切，即便打败常识，
也未必不可信。可其中，却有一点令我不解：按他所说，沐浴青光而幸存者，能够获得仙术。
但青光会吞噬一切，没有人可以抵挡。那师父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眼前浮现师父高深莫测的身影。我突然惊觉，自己恐怕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经过再三考量，我还是决定同清觉上路。就算不为苍生，单为师徒情义，
我也该为师父完成临终遗愿。况且，从师父在信中的语气来看，清觉是可以信任的。第二天，
我遣散了镖局众人。这一去，九死一生，或许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不如叫弟兄们早谋出路。
让我意外的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都走了，先前接引清觉的小厮却不肯走。
他叫平安，是我偶然在偶然捡到的小乞丐，我见他可怜，便留他做个门房小厮。
他留下的理由很朴实，却令我着实感动。他对我说：“我没有家，镖局没了，
我就得回去要饭，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跟着你，就算替你挡个刀子，也算死得明白。
”临行前，我向清觉打听起师父在仙冢一行中的表现。他却只说了两个字：“近仙。
”我震惊于这个看起来修为精深的老道，竟然对师父有这么高的评价。
想到师父那不同于一般武者的飘逸身影，我越发对师父感到好奇。也因此，
对仙冢隐隐期待起来，即便那是可能吞噬我生命的深渊。6清觉说，
十年前他将一块陨铁埋在西方极寒之地。借那里寒极而生的地火淬炼仙坯，
用以锻造可以弑仙的仙器。我们第一个目标，就是去那里起出仙坯。
当他说我们必须在十天内赶到那里时，平安瞪大了眼睛：“我们离那里足有十万里之遥，
一个月尚且困难，十天怎么可能！”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急。
因为我看到清觉已经从怀里掏出三张符咒。神行符。用上它，普通人也可以日行千里，
不过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负荷。寻常修士，连用三天就是极限，我们要用这东西连赶十天。
果不其然，第三天，我已经感觉到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平安的双腿更是已经肿成发面馒头。
但他却一言不发，紧跟我的脚步，十六岁的脸上写满了倔强。让我意外的是清觉。
这古稀老道赶起路来，透着一股子道士不该有的狠劲儿。脚下隐约比我还快上几分。第五天，
我们一鼓作气，多赶了三百多里路，终于在天擦黑时进了镇子。我们打算在这里歇歇脚。
终于得以喘口气，平安揉着腿看向清觉：“道长，你当初为什么要去闯仙冢？
道士不是都讲究清心寡欲、顺势而为么？”清觉正在打坐，闻言气息一滞。幽幽睁眼，
轻叹一声，皱纹更明显了，倒显出几分沧桑。“自然是…贪念作祟啊。”“苦修大半生，
仍难以窥见天道的一分一毫，如何能甘心？”不甘心么……结果却酿下大祸。
有平安挑起话茬，我突然很好奇这老道眼下的心境。于是我问：“你后悔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片刻竟然流下两行清泪。“悔。”“自诩为天下苍生而修道，
却一朝为心瘴所惑，置天下苍生于危难。”“我愧对天下，愧对所向之道。”言罢，
他闭上眼，不再出声，似乎是睡着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也默不作声。
平安在一旁嘟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觉颤了一下。我朝着平安微微摇头，
示意他噤声。还有五天的路要赶，抓紧时间休息才是。7五天后，我们如期抵达极寒之地。
严寒让两腿的酸胀感大大缓解。清觉站在地火深坑边缘，一反常态，将脊背挺得笔直。
他单手执印，手心仙光熠熠，仙坯却迟迟不出现。许久后，我正要上前，他突然转身，
脸上挂着狰狞的笑意。我先是一惊，随即从眼角的两滴泪痕，看出他扭曲的表情之下，
隐藏的释然与解脱。地火突然蹿起，将他吞没，只留下一句话：“去云山找巫族，
会有人帮你锻造仙器。”我拦住惊叫上前企图救人的平安。火燃得快，平息得也快。
当火焰重新隐入深坑时，一条好似脊柱的东西从坑里浮出，悬在半空。我凌空虚握，
那东西便落下来，入手冰寒，非骨非金，表面始终有一层薄薄的青光流转不息。
将仙坯收入包袱，轻叹一口气，迈步往南。平安默默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直到走出雪山范围，周围逐渐出现零星的绿色植被，
他才犹犹豫豫开口：“道长他……”我没有停下脚步，低声淡淡道：“在客栈时，
他并非惺惺作态。”“我猜在十年前，他就同师父一样心存死志。”“苟活至今，
只是为了在陨铁成熟时祭出仙坯。”还有三人，不出所料的话，
他们也必须舍命才能最终炼成仙器。我不会为他们惋惜，只因从他们踏入仙冢的那一刻起，
这就是他们的宿命。8西南云山多雨林，邪瘴密布，五毒横行。但生存在这里的部落，
却探索出一条独特的修行之道。他们以血为媒，引动天地法则，
往往能够实现许多神异的效果。比如此时，我和平安被困在一团黏腻的血雾中，
难以动弹分毫。面前的巡逻队长居高临下：“我族与外界少有联络，不说出你们闯入的目的，
我便将你们喂蛇。”我以手扶额。这家伙简直缺心眼，我已经说了自己受清觉道长所托，
来这里拜访故人。他却充耳不闻，认定我是欲行不轨的歹人。我只好放弃以理服人，
凭借常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引动真气，直击血雾弱点。血雾消散的一瞬，我运起身法，
兔起鹘落。在缺心眼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连出七掌，拍翻巡逻队员，
轻飘飘地把剑搭在他颈间。“走吧，去见见你们的族长。”9巫族族长的居所，
在云山主峰之巅。我原以为，就算挟持了傻大个，一路上山，也免不了坎坷。谁料刚到山脚，
就有巫女迎面朝我行礼：“贵客驾临，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说着，
不忘狠狠剜了傻大个一眼。闻言，我挑了挑眉，将剑收起。
巫女转身带路：“族长已经恭候多年，贵客请随我来。”云山高三千三百丈，
传说是最靠近仙的地方。令我诧异的是，眼前的巫女身上，丝毫没有真气波动，却步履平稳，
直攀到山巅，也不见丝毫喘息。与我身后气喘如牛的平安，形成鲜明对比。见我望向他，
赶忙收敛气息，但脸上的红晕一时间难以掩饰，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羞的。
山巅孤零零立着一间茅草屋，却在一片淡淡的云雾中，并不显得突兀。随巫女步入其中，
眼前猛然间豁然开朗，没有想象中的逼仄，反倒似乎步入一座宫殿。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闻之通体舒泰。平安的脸色，也在吸入香气的瞬间，
恢复如常。我不禁啧啧称奇。看来，巫族远比世人所了解的更加神秘。然而，
更令我惊诧的是，所谓族长，竟然只是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女。她双手背在身后，俏然一笑，
鬓间墨绿色的长发，带起点点星光，随着她的动作摇曳闪烁。“欢迎来到巫族圣殿，
初次见面，我是巫族族长，云九。”我同样介绍自己和平安，并说明来意。当我抖开包袱，
露出仙坯时，她眼中突然亮起神光。然后，从她口中，我听到了有关师父的另一重隐秘。
10师父曾在云山之巅生活过五年，与上一代巫族族长云幽情定终身。上山时，
师父才二十岁。在山巅的五年，他学成了巫族最核心的传承。同时，
也被巫族神迹一般的传承深深震撼，渐渐萌生了寻仙的野心。当时的云幽，痴情于他。
虽已有身孕，又百般不舍，却依然任由他去追逐梦想。甚至在他下山六年后，
抛下年仅六岁的云九，随他同闯仙冢。只可惜，那只是一个灾难的魔盒。
或许是因为巫术木秀于林，“仙”所催发的青光，对师父和云幽格外照顾。虽无皮外伤，
但灵魂和经脉尽皆受到重创。“仙”的恐怖，不是凡人能够抵抗的。他们自知闯下大祸，
又命不久矣，不得不分头行动。一边布局后手，一边稳定巫族。巫族俨然成了布局中的关键。
因为巫族传承近仙。只有云山之巅，才有希望锻造出仙器。也只有巫族圣殿，
才能唤醒“天人”的无垢之魂。11云九轻咬着下唇。对于这个从未体会过父爱的少女，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或许她从未有过期待。我只好回归正题，
提出我更关心的问题：“什么是‘天人’？”云九轻启朱唇，
又吐出一个惊雷：“你就是天人。”我想起清觉老道说过的话，额角沁出一滴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