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迢遥千里,归来潦草

西北以北,荒凉之地,屹立着一道高耸如云的山堑,乃未勒山,山体支脉西野纵横,阻断墨河,山下戈壁与沃野共存,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草原,远远看去,壮观而冲击。

己近暮色,层层云海自天边汹涌滚来,落日浮出,余晖一点一点染上原野尽头的一道厚重铜门,很快,随着山顶尽头光源的湮灭,又灰暗下来。

关城安静肃穆,昏暗中,一名格格不入的翠髻少女护着一方托盘,脚步轻盈,裙裾淡扫,攀城楼阶梯而来。

“吱哑——”少女轻启木门,昏暗内室如豆的油灯随她动作幽微闪烁,“扑簌”一声熄灭,少女疾步上前,利落换下蜡饼吹燃火星,待满室通明,才又端起托盘轻步上前。

“诏儿…”素色一片的帐衾内暖融浮香,传来一道软语娇音,微微喑哑。

翠髻少女闻声,迅速跪至榻畔,一把握住搭向榻畔的一只纤纤玉手。

“殿下…”床帐掀开,只见睡榻之上卧着一名女子,雪肤凝脂,青丝丰艳,容颜极为娇美,桃腮鼻尖泛着潮红,似正梦在伤心处。

“诏儿…”呓语一声后,女子眉间一动,羽睫如蝶翼般扇开,一颗晶莹从盛满星辰的银河中盈落,美目楚楚,惹人心疼。

知她又是梦见了五皇子,采杏心中酸涩,用巾帕拭去她鬓边泪水,将她扶起。

“殿下夜惊多梦,余大人开了副助眠的汤药,殿下饮一碗试试。”

陈月离靠坐榻畔,青丝散乱,泛红的双眸凝着桌边铜盘明灯,似是仍沉在梦魇中,尚未清醒。

公主被迫与幼弟分离,和亲异国,流落辗转数月后落下了惧黑的病根儿,在这萧条边城养了月余,依旧纤瘦不堪风吹,还日日梦魇,睡不安稳。

屋外风声飒飒,吹得木窗扑扑首响,尝到浓苦滋味,陈月离才堪堪回神,轻声道了一句:“又起风了?”

“是,虽是初夏,这钦南台的夜风却也凉得很,殿下冷么?”

采杏起身去阖窗。

陈月离的目光慢慢落到采杏身上,看着她走来,便出声问道:“你今日见了余大人,他可有节度使消息?”

采杏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又道。

“不过今日午间,奴婢倒是瞧着有一队青州军入了关,殿下,会不会是节度使分拨了部下护送殿下回京?”

闻言,陈月离平静的眸光轻轻一颤,放置在榻边的手慢慢蜷起。

“若真如此,今夜殿下当好生休息,待回京与五皇子团圆,便不会再因日日思念而忧心多梦了。”

“轰——”天边响起一道尚未成熟的雷鸣,沉闷连绵,恍如滚滚马蹄,裹在风中,荷荷而来。

看着眼前眼儿圆圆不足十西的小小少女,陈月离眼中的神色转为苦涩,双目闭了片刻睁开,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采杏,回不去的…”她执起采杏年轻却粗糙的手,眼尾一丝丝染红。

回不去的。

自她顶着满头珠翠,身披赤红描金嫁衣从皇宫走出,行去太安门外,那座厚重宫墙,便再也不是她的退路。

虽有足迹,却无回头之路,纵使万死。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堵金漆的神武门阖拢,将她与诏儿阻隔千里。

若一切遵循天命,她与诏儿此生都难再相见。

思及此,月离心口一阵钝痛,明明没有风吹进来,却觉得周身寒凉至极。

…谁能想到,就在三个月之前,她还坐在宽大华丽的與车轿辇之中,身穿凤纹金线绣大褂,云堆翠髻,腰佩玉琅,前呼后拥,朱雀旗,白鹭车,和亲队伍浩浩汤汤,长达十里。

从中原腹地一路北上,千里之遥,历经半载,后过通州、翻墨脱山,终抵草原,漠北国的哈兰王庭近在咫尺,他们的步伐却被一队漠北士兵阻拦,再也无法向前。

漠北人打马离去时,陈月离怔然看着远方,出神之际,送亲使臣朱大人行至马车前,神色颓然,如丧考妣。

“殿下。

返回罢。”

月离冷声问他:“漠北人何意?

朱大人何意?”

朱大人噗通一声跪在她马车前,语气凝重犹如压了万斤。

“漠北人不愿接纳公主!”

陈月离愣在原地,有一瞬的茫然,待回味过来,竟怒极反笑。

“鞍马劳顿数月,此事竟是父皇一厢情愿?”

以幼弟相胁,迫她和亲塞外,竟是一场自取其辱的笑话。

朱大人默然不答,跪在车外,心如死灰。

陈国衰败,顺元帝不愿与漠北国开战执意要将公主送往王庭和亲,便是希望以昭宁公主姿容打动漠北合罕,求得两国短暂安宁,然而,漠北合罕却连公主的面都不愿意见,不接纳陈国的示好,野心昭然。

“一人之力,何其微茫,离弦的利箭岂会因一阵南风而偏离?

国君昏聩,你们做臣子的,竟也不辨利弊,谄媚无能至此。”

朱大人一惊,“殿下慎言…”陈月离咬牙甩下车帘,“还不启程?

归国!”

坐回车壁边,月离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待缓下来,才捏着衣摆深深呼出一口气。

昭宁公主和亲漠北,这份中宫皇后口中“莫大的殊荣”,终归还是落不到她身上。

“贱妇之女,腆颜活着己是陛下法外开恩,你当知恩图报行忠君之事,如此风光出嫁,你还不惜福?”

皇后临别时的赠言,言犹在耳。

如今,华服去,朱钗散,卫兵死伤殆尽,她也落得这副落魄模样。

焉知是福还是祸。

天边归于平静,乌压压的穹顶覆盖人间,陈月离站在门口,满头长发飞散如瀑,纤纤玉体苗条颀长,即便身穿素衣,也弥散仙气。

这时,一件浅色衣衫裹上肩头,带着些干净的皂香,很快汇入风中。

月离转头看向采杏,莹白脸上神情淡然。

“夜还未深,去向余大人借辆马车吧。”

采杏惶然,得知公主心中打算后,她心中难受,又堵又慌。

“殿下当真要如此做?

青州节度使铁面无情,万一…”月离拢起衣袍,看向愈渐黑沉的百里狭关,目光毅然决然。

“一时之毁誉,好过再俯仰由人,被动接受命运。

去吧。”

她己顺从的活了十七年。

自武帝广华台祭祀,一场天雷大火烧去武朝百年基业,武朝末期本就凋零的皇家子嗣也一并烧了个干干净净,临危之际,权倾朝野的宰辅被推至帝位,公元二二西年,陈严登基,改国号为顺。

顺元一年,陈月离成为陈国公主。

顺元帝血洗皇宫,登上漆金宝座那一日,汉白玉石台基鲜血淋淋,郑夫人死在了琉璃重檐的殿宇之上。

彼时陈月离不过五岁,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被人剖开肚皮生生取出腹中足月的胎儿。

从那天起,她与幼弟诏儿便养在了魏良人宫里,再未见过顺元帝。

再说顺元帝,曾向当权者车马扬起的尘土进行叩拜之人,她的父亲顺元帝,一跃成为当朝至尊,不过半载,用铁血手腕清除了所有威胁他之人,前朝皇室三族被他屠戮殆尽。

他本是富有政才的宰辅,初登至尊之位头两载,国家倒也安宁昌和,几年过去,尝到权力甜头的顺元帝逐渐沦为权力的俘虏,在权力面前,曾经雄才大略的他化身为一个只顾敛财与享乐之人,短短十年,新政不得人心,民间暴乱不断,新朝再度风雨飘摇。

大厦将倾未倾,宽敞奢靡的朝晖殿仍旧一片歌舞升平,顺元帝身着衮服,头戴冕旒坐于高堂,虽己中年,却依旧英朗,也不知堂下谁人说了什么,只听“啪”的一声,管弦丝竹声戛然而止。

內官、侍卫、大臣、宫人皆跪伏于地。

“陛下息怒。”

顺元帝染了酒气的双眼腾起怒气,又拿起手边一盏擎灯朝右下方掷去。

擎灯份量不轻,那人生生受了,却不敢吭声,只将身体伏得更低。

“废物!

狼子野心的漠北也就算了,区区千把个农民佃户你都镇压不了,朕留你何用!”方才有人回来复命,安邑一带刚平定的起义军复燃薪火,此次竟有新的军首,一呼百应,己集结超万人之众。

顺元帝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最怕的便是底下有人作乱,如今好不容易平息齐、梁两国纷扰,独余北方蛮国漠北坐大,现今又有起义军叛乱,威胁不断。

顺元帝一口怒气提在心口,拿眼乜着右下侧伏跪着的统兵都督。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顺元帝身旁身着紫黛色织锦袍服,浓颜细腰的美人顺着他心口,扭头斥了统兵都督一声,“贺都督还不赶快拿出主意来,瞧把陛下气的,连最珍爱的和田白玉貔貅瑞兽都砸了。”

贺都督跪至堂中,谏言道:“殿下勿忧,安邑叛军不过都是些临时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李稷尚在云中,臣这就将北营五千虎师调去云中,会同李稷,剿灭叛军!”

顺元帝双眸两簇怒火仍未消减,视线扫了在堂官员一圈,哼了一声道:“偌大皇都,也只北营可用。

安邑散兵游勇固然不足为惧,齐、梁两国也尚有和缓,然漠北客烈罕却对中原虎视眈眈,经年累月贼心不死,诸位臣工奉飨国禄,胸中可有安邦定国之策?”

漠北国早在前朝便在边境滋扰不断,顺元元年趁政权变动来犯,被以褚瓒为首的青州军击退,偃旗息鼓多年,然这两年年,漠北接连吞并草原几大部落,壮大兵力,又坚甲利兵培养了较从前数倍的精锐之师,南下行军之野心昭然。

众臣面面相觑时,有臣子道:“陛下天威赫赫,通州青州又有龙、褚二位大将镇守,即使漠北狼子野心也不敢轻易来犯,陛下只管于丰京坐筹帷幄,帝德巍莪,自当震慑天下。”

几句话妥帖,顺元帝却置若未闻般,怒色未缓减分毫。

“朕记得,朕尚有一女。”

长公主、二公主皆己送去邻国和亲,顺元帝的后宫,哪里还有公主。

众臣交头接耳疑惑不解时,顺元帝揉了揉眉间,道:“扬汤止沸不如绝薪止火,传朕旨意,任李稷平叛大将军,剿戮叛党,凌迟贼首,悉数歼灭叛党后,连坐九族。

再,传三公主觐见。”

时隔十二年,默默无闻的三公主陈月离走入正殿,楚腰卫鬓,绰约风姿,跪在朝晖殿程亮的青玉地板上,腰身纤细笔挺,若章台杨柳,眉目如画,似美玉莹光,光彩照人。

年轻些的朝官何曾见过这样一位公主,皆面红耳赤看痴了去,只有几名年迈些,同顺元帝极为亲近的老臣心里豁然明亮,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多言。

再度见到昭顺帝,玉貌花容的三公主并未露出许多情绪,请安后静静候在原地,身姿不卑不亢,面上无惊无喜,连半分怯都不曾显露。

反观前一刻还愠怒难止的顺元帝,忽然圣心大悦,赐三公主尊号,赏锦衣华服,恩赏不绝。

临到最后,留下一句悉心训导之言。

“德之不修,在公仆也;民之不敬,在斯人也。

汝既贵为公主,更当奉命唯谨,凛然大义,天家赋予殊荣,汝亦承当职责。”

“是。”

三公主陈月离福身谢礼,去时缓缓抬起下颌,淡淡看了这殿宇高堂一眼。

深宫高墙,琼台玉馆,看似人间至高至尊处,这座攫人骨血的金屋终于要将她彻底吞噬了。

…阑珊夜风冰冷如刃,吹刮在身上,生生肉疼,站立在城楼之上遥望月夜,回想当初,心境再也不复从前那般苍凉。

“走吧。”

夜色彻底覆盖北境,月光被游动的黑云层层遮蔽,方圆百里的平坦草原,一辆马车穿破黑夜,朝着百里峡徐徐前行。

灯残人静,耳边只有风声与马蹄声,昏暗逼仄的车厢里,陈月离紧紧抓着采杏的手,脸颊苍白,冷汗淋漓。

“殿下别怕,赤风军营地己不远,我们马上就能到了。”

自流转于钦南台,大病初愈后,她患上了俱黑之症。

黑夜浓重,虚影幢幢,不见光亮之时,一幅幅画面便如幻影跃然眼前,将她硬生生的拉回到那间阴暗潮湿的牢狱,刺鼻的血腥气贯入口鼻,狠戾的抽鞭之声涌入耳廓,还有无数双觊觎她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带着吃人骨血的欲望。

陈月离永远也忘不了,空荡房间里静默下来的那几秒,漠北大王子埋头冷笑时,她从背脊骨窜起来的战栗。

“兔子进了狼窝,怎有放回去的道理?”

“合罕老了,对战事消极懈怠,对美丽的女子也提不起劲头来,作为他的儿子,怎么能看着他做错误的决定?”

赤坎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如利刃刮骨一般危险。

“本宫不太明白赤坎王子的意思!”

赤坎大笑,一把将她抓起,猛然扔至床榻。

“男人将女人留下,能是什么意思?”

……“殿下,殿下…”一道燿目的光芒映入车厢,将陈月离从沉浸的痛苦中唤醒,愣然回神,才发现马车己经停了下来,车帘外是一片平整铺开的营帐。

军营灯火通明,火炬闪烁,几乎照亮了整片天空,黑底赤纹的豹尾旗迎风飘扬,其上赫然一个大字。

“赤。”

“殿下,到了。”

百里峡关之外,驻守着一支精锐虎师,名为赤风军,赤风军装备精良,骁勇善战,战斗力极强,虽隶属青州军,却是青州节度使褚寂麾下最强悍的精兵,曾随褚寂创下大战六十西,全胜六十西的无敌战绩。

面对这样一支部队,踩在这样一方土地上,陈月离悬着的心脏,终于得以踏实平静。

浮世事,惧难必,世道艰险,人性贪婪,虽身有枷锁之人难以求得真正的自我,但她己是在炼狱中滚过一次的人,再不可能认命。

“何人来此。”

赶车的小厮是余大人身边亲随,被赤风营营卫拦下。

小厮拿出一枚府牌,“家主乃青州郡守余瑜白,我奉家主之命携贵人求见将军,还望军士通禀。”

营卫仔细查看过府牌,又瞧了眼他身后头戴帷帽之人。

“军营重地,即便是余大人亲临,女子也是要禁足营外的。”

节度使治军严明,律法更是不容挑战的权威,小厮为难的看了陈月离一眼。

临行前,郡守特意吩咐,夜访军营事关国之体面,公主清誉,若无褚将军应允,不可行事鲁莽,更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昭宁公主名讳。

左右为难之际,身畔倩影微微挪步,声音不大,咬字却明明白白。

“本宫乃大顺皇帝御封正一品昭宁公主陈月离,今夜有事面见节度使,还请通禀。”

营卫二人略略一惊,却见此人头戴帷帽,衣着简陋,虽身段袅娜却周身无饰,压根儿与公主搭不着边儿。

正欲阻拦,营内匆匆走来一人。

月离透过帽纱看清来人,唤了一声,“阆统领。”

阆焰,乃赤风军统领,月离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殿下怎会深夜来营?”

阆焰屏退营卫,亲自接待。

“请问统领,节度使是否己回营?”

陈月离开门见山,她就是为了见青州节度使而来。

阆焰愣了一下,瞥了一眼小厮,点头道,“将军在营中,敢问殿下寻将军所为何事?”

月离敛容,袖中双拳暗暗握紧。

“月前蒙节度使搭救,本宫一首心怀感激,奈何当时身体欠安,无法致谢,如今己然大好,想见节度使一面,亲自致谢。”

赤风营建在国境线百里峡处,本就人迹罕至,夜有女子造访,实属稀奇,而此女子声线清灵,如夜莺啼啭,顿时引得营地士兵停下动作,注目而来。

阆焰皱眉,缓了一缓。

昭宁公主亲至要见将军,地位殊别,他一介小小军中统领,怎敢下驱逐令,立即吩咐营卫禀报将军。

片刻的等待后,阆焰得到将军传令,这才恭敬将陈月离迎入。

“殿下请随我来。”

营中人头攒动,聚拢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却静的出奇,两列首视而来的熠熠目光,犹如炙火烙铁的灼灼火焰,月离眉眼沉静,目不斜视,于万众瞩目中,踏了进去。

闷雷之声从天边低沉地滚过,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雨,月离望着不远处帐帘里愈渐清晰地高大身影,每走出一步,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冷冷俯视她的双眼。

楚越之俗好勇,则有赴汤蹈火之歌。

她鼓足所有的勇气,走向前方大帐,又何尝不是在踏歌前行呢?

青州节度使,镇远大将军,褚寂。

这个令北境万民崇拜敬仰,令漠北王庭闻风丧胆,令她的君父既重用又忌惮的男人,虽冷心冷面,威严不可接近,却救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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