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下得没完没了,砸在泥地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我拖着半袋发霉的米,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我那漏雨的茅草屋挪。村口那棵老槐树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然后,
我看见了泥潭里的那个人。他面朝下趴着,锦衣华服被泥水和暗沉的血污浸得看不出原色,
但衣角那若隐若现的繁复云纹,还有腰间那块即便沾满泥泞也难掩质地的羊脂玉佩,我认得。
京城永宁侯府的家徽和嫡系子弟才配用的纹饰。脚步顿住了。雨声哗啦,
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个垂死的人。救,还是不救?不救,他死在这里,
这荒僻得鸟不拉屎的李家村旧址,
很快就会成为永宁侯府嫡子被仇家追杀殒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像水泡一样消失,
无人深究。我会继续过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守着这个只剩残垣断壁和无数冤魂的村子,
直到腐烂、发臭,和村民们一样,成为一抔无人记得的黄土。救他,
我会立刻卷入天大的麻烦。能追杀侯府少爷的人,捏死我像捏死一只蚂蚁。而且,
侯府的人会信我吗?会不会认为我是同谋?或者借此攀附?心跳得厉害,
雨水冰冷地灌进我破旧的衣领。但我只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只看了一眼那枚玉佩。赌了。
我扔下那半袋救命的霉米,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最近的张屠户家——村里仅剩的几户人家之一。
那袋米是我接下来半个月的口粮。“换你的板车!”我气喘吁吁,指着窗外。张屠户剔着牙,
斜眼看我:“疯了吧?小瘸子,你那点霉米够干啥?”“再加我欠你一个人情,
以后给你白干一个月的活儿!”我盯着他,眼神狠得像要吃人。他大概被我这疯样镇住了,
嘟囔着骂了句晦气,还是把那辆快散架的破板车借给了我。
把他拖上板车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他看着清瘦,实则沉得很。伤口还在渗血,混着雨水,
染红了板车。我把他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很微弱,但还有气。一张脸惨白如纸,
眉眼却极为英挺,即使昏迷中也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矜贵。我扯下他那块玉佩,
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拉起板车,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艰难地往回走。
雨水糊住了眼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不能让他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二我的茅草屋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四处漏风,雨稍微大点就得找盆接水。
我把他安置在唯一还算干燥的草铺上,撕开他浸血的衣衫。伤口在肩胛下方,很深,
像是刀伤,再偏一点就捅穿肺叶了。我烧了热水,
用仅剩的一点干净布条和捣烂的草药给他清理包扎。这些是跟老村长学的,
没想到第一次正经用,是在一个侯门公子身上。他发起了高烧,嘴里说着胡话,听不真切,
只零星几个词“大意了”“清理干净”。我守了他两天两夜,喂他喝水,擦拭降温。
第三天天蒙蒙亮时,他醒了。那双眼睛初时迷茫,随即迅速聚焦,
锐利而沉静地扫过破败的屋顶和漏雨的墙角,最后落在我身上。没有惊恐,没有感激,
只有审慎的打量和一丝极淡的疑惑。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危险程度。
“姑娘为何救我?”他的声音因发热和缺水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
我递过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面无表情:“见着了,总不能让你死在我眼前。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雨还没停。他接过碗,手指修长有力,即便虚弱,
仪态依旧无可挑剔。他慢慢喝着粥,目光却没离开过我:“在下沈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姓李。”我没说名字。一个孤女,有没有名字不重要。他不再多问。
养伤的几天,我依旧每天出去找吃的,挖野菜,捡柴火,
偶尔用之前藏的几文铜钱去买点最粗劣的米。对他,我提供着最基本的照料,不多一分热络,
也不少一分该有的。仿佛他只是我捡回来的又一隻受伤的野兽,只是更费油粮,
也更麻烦一些。沈砚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偶尔会看着我忙进忙出。
他的伤好得很快,身体底子好是一方面,我那些草药似乎也起了作用。“姑娘通晓医术?
”他某日忽然问。“村里老郎中学过一点皮毛,照猫画虎。”我低头择着野菜,
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他在试探。“李家村……似乎人烟稀少。”他状似无意地提起。
我的手顿了一下,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嗯,遭了灾,没了几口人。”我声音平淡,
不愿多提。他敏锐地察觉了我的回避,不再追问。沈家的人找来时,动静大得吓人。
马蹄声如雷鸣,精锐的护卫簇拥着一位衣着体面的老管家,几乎将我这小破屋围了起来。
老管家看到挣扎着要起身的沈砚,几乎老泪纵横:“世子!老天保佑!
您真的还……”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探究,“就是这位姑娘救了您?
大恩大德,永宁侯府没齿难忘!”沉甸甸的钱袋被捧到我面前,
足够我买下整个村子盖起青砖大瓦房,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所有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沈砚也看着我,他的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专注。我垂下眼,
避开那袋能改变我命运的金钱,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不要钱。”管家愣住了,
沈砚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仿佛果然如此。“姑娘想要什么?但凡侯府能做到……”沈砚开口,
声音平稳,带着侯府公子天然的承诺份量。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管家,
直接看向沈砚:“我想进京。求公子和侯府给我找个能安身立命的活计,让我离开这里。
”这个要求,似乎出乎了沈砚的意料。他眼中那丝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真正的疑惑。
他大概以为我会要求更多。锦衣玉食,或者,一步登天成为他的妾室?就这么简单?
只要一个前程?“好。”他点头,答应得干脆,“姑娘收拾一下,随我们回京。
”三永宁侯府比我想象中更气派,朱门高墙,庭院深深。
侯夫人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见到我,拉着我的手就不肯放,眼泪扑簌簌地掉,
反复说我是沈砚的再生父母,是侯府的大恩人。她仔细问了我的身世,
我依旧那套说辞:自幼孤苦,流落李家村,吃百家饭长大,如今村子没了,无处可去。
她唏嘘不已,然后大方地让我开口要赏赐。珠宝首饰,田产地契,
甚至暗示可以给我找一门不错的亲事。我再次垂下头,做出惶恐又不安,
却带着几分孤拐倔强的样子:“夫人厚爱,民女愧不敢当。救下公子只是巧合,
并非图谋回报。民女只求夫人能允我在府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有一处安身,一口饭吃,
便心满意足。”侯夫人再次惊讶了。她大概没见过对着金山银山还能摇头的人。
她仔细打量我,见我眼神清正,态度坚决,不由叹息:“好孩子,真是品性高洁。既如此,
我也不勉强你。正好我小女儿身边缺个伴读,你识不识字?”“略识几个。”我轻声答。
何止是略识,当年老村长是落第秀才,把他毕生所学都教给了我,诗书典籍,策论文章,
无一不精。但我不能说。“那就好,那就去给妍儿做个伴读吧,清闲,也体面。
”侯夫人拍板定案。这安排正合我意。伴读身份不高不低,既能留在侯府,
有机会接触沈砚和外界信息,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沈砚伤愈后,常来妹妹的院子。
有时带些外面时兴的点心,有时是几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或游记。他会考校妹妹功课,
也会顺便问我几句。“李姑娘觉得这首诗如何?”“李姑娘似乎对地理志感兴趣?
”“李姑娘家乡……风土如何?”他问得巧妙,我答得谨慎。滴水不漏,
却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些不同于寻常村姑的见解。我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越来越浓,
也察觉到那目光里,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怜惜?怜惜?我心里冷笑。
我要的不是这个。借着侯府的势,我小心翼翼地活动起来。
伴读的身份让我能自由在内院行走,“世子救命恩人”的名头让下人们愿意给我行方便,
甚至一些低阶官吏来府中拜会,得知我的身份后,也会客气几分。我像一只织网的蜘蛛,
悄无声息地编织着关系网。用我仅有的那点月钱,打点门房小厮,结交厨房婆子,
从她们的闲谈碎语中筛选信息。偶尔出府,我会去茶楼酒肆坐坐,听南来北往的客人闲聊。
我一点点地拼凑着三年前的碎片。李家村。井水投毒。五十三口人。包括老村长。
衙门查了几天,定性为误食毒草,意外结案。我不信。老村长精通药性,
村里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辨认后山哪些野菇毒草碰不得,怎么可能集体误将断肠草投入井中?
但我需要证据。更需要一个能撬动这铁案的身份。沈砚又一次在花园偶遇我时,
我正望着池塘里枯败的荷叶出神。“李姑娘似乎总有心事。”他声音温和。我收回目光,
笑了笑,带着几分苦涩:“想起一些旧事,关于我长大的那个村子。”“哦?
是个怎样的村子?”他顺势问。“一个很好很好的村子,”我轻声道,
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涩意,“民风淳朴,待人赤诚。可惜天降横祸,人都没了。
”沈砚沉默片刻,道:“节哀。”我忽然转头,直视他的眼睛:“沈公子,
若你知道那场横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你会怎么做?”他目光骤然一凝,
锐利起来:“自然是要查明真相,告慰亡魂,绳之以法。”“如果……阻力很大呢?
如果对方权柄滔天呢?”我追问,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迎着我的目光,
没有躲闪:“侯府虽不比祖上鼎盛之时,但秉持正义,为民请命,尚有余力。”他顿了顿,
声音压低,“是你长大的那个村子?李家村?”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却仿佛已然确定。聪明人之间,有时无需多说。过了几日,他主动来找我,
神色比上次更加凝重:“李姑娘,你提到的李家村旧案,我托人去府衙查了卷宗。
”我的心猛地提起来。“卷宗记录潦草,疑点确实很多。但此案已过去三年,时过境迁,
若要重启,非大理寺层级的手令不可。”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而且,我查到,
当时经办此案的县令,次年便考评得优,升迁去了刑部,任员外郎。”刑部!
我的心狠狠一沉,果然如此。地方衙门怎么可能轻易压下这么大的案子,果然有上面的手眼。
“公子能帮我吗?”我看着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软弱。沈砚沉吟良久,眉头紧锁:“难。刑部水深,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确凿证据,无人敢轻易翻案。除非……”“除非什么?”“除非,
能有直达天听的机会。”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声,“面圣陈情。”面圣。
这就是我救他的最终目的。我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是兴奋,也是恐惧。
四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皇宫设宴,永宁侯府自然在受邀之列。
沈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服了侯爷和夫人,将我以他远房表妹的身份,带入了宫宴。
我知道这于礼不合,侯府冒了风险,沈砚更是赌上了他的名声和前程。临行前,他看着我,
眼神深沉:“李姑娘,此举冒险,但你救我一命,我信你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望你……谨慎。
”我穿着侯府为我准备的、并不十分合体的华服,跟在沈家女眷身后,垂着头,
手心全是冷汗。宫殿巍峨,气氛肃穆,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踏在刀尖。宴至中途,
丝竹管弦正盛。我按事先与沈砚约定好的,借口更衣,由一位看似普通的小太监引着,
走向御花园深处。沈砚打点了一切,算准了时辰,陛下会在半炷香后,途经那片僻静的梅林。
我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高举着那份我熬了无数夜,用针尖刺破指尖写下的血书陈情状,
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脚步声终于传来,明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威严的气息迫人。
我叩首在地,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清晰而不失悲怆:“民女李氏,冒死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