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柔软的床褥,是坚硬、微凉的木板。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浮起。
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横梁,深褐色,带着岁月浸润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淡淡的、清苦的檀香,混着陈年木头的气息,还有一种……雨后泥土的清新。
她动了动手指,牵扯起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被强行掏空的空洞感依旧尖锐地存在着。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瞬间刺回脑海:枕河轩里胡天明浑浊的眼神、陈伟按在她肩上铁钳般的手、黑暗中撕裂的剧痛、手术台上刺目的灯光、朱大英唾沫横飞的刻薄嘴脸……最后是冰冷绝望的雨,和那几片在灰暗天地间倔强燃烧的血色枫叶。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濒死的鱼。
喉咙干涩发痛。
“醒了?”
一个沉静平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周爱循声望去。
窗边,一张简单的木桌旁,坐着那位在雨中扶住她的尼姑——慧能。
她正就着一盏青灯的光晕,低头缝补着一件灰色的僧衣。
针线在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间穿梭,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蕴含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韵律。
窗外,天色是深秋特有的那种灰蒙蒙的亮,庵堂小小的庭院里,那株枫树静静地立着,昨夜风雨打落了不少叶子,但仍有几簇鲜红固执地挂在枝头,像不肯熄灭的火焰。
“这…是哪里?”
周爱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静心庵。”
慧能放下针线,拿起桌上一个粗陶碗,走到床边。
碗里盛着温热的清水。
“喝点水,慢些。”
周爱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
慧能伸出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背,那双手蕴含的力量感与动作的轻柔形成奇异的反差。
周爱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碗里的水。
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的冰冷和残破。
“你失血不少,又受了风寒,需要静养。”
慧能的声音没有任何询问,只是陈述事实。
她把空碗放回桌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周爱苍白的脸上,“这庵堂清静,没什么人来扰。
安心住下便是。”
没有追问她是谁,没有问她为何如此狼狈,没有探究她满身的伤痕和绝望。
这种沉默的接纳,像一块巨大的海绵,瞬间吸走了周爱下意识绷紧的防备。
然而,随之涌上心头的,不是感激,是更深的空洞和麻木。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重新躺回硬板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深褐色的房梁。
活下去?
为什么?
为了妹妹周鑫?
可自己这副样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又能拿什么去守护妹妹?
那个承诺会打透析费的陈伟?
他的话,如今比这深秋的寒风更不可信。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比昨夜的绝望更甚,连恨都似乎失去了支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
接下来的日子,周爱如同行尸走肉。
她机械地吞咽着慧能端来的清粥小菜,味同嚼蜡。
大部分时间,她都蜷缩在硬板床上,望着窗外那株枫树。
枫叶一天天更红了,像凝固的血,又像无声的嘲讽。
慧能每日晨昏定省,诵经礼佛,打扫庭院,缝补浆洗,动作永远那么沉静稳定。
她偶尔会坐在周爱床边,并不刻意开解,只是默默地念诵一段经文,那低沉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像无形的流水,一遍遍冲刷着周爱死寂的心湖岸边,却无法渗入深处。
周爱听着,只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如同隔世。
身体的伤口在缓慢愈合,但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每当夜深人静,庵堂里只有风声穿过老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低咽,那些不堪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胡天明的狞笑、陈伟冰冷的眼神、手术器械冰冷的反光、朱大英恶毒的咒骂……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窒息的网,将她死死缠住。
她会在黑暗中无声地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首到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一点。
复仇?
一个念头偶尔会像毒蛇的信子般闪过。
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
拿什么去报复?
她一无所有,只有这具残破的身体和一腔无处安放的恨意。
一天清晨,天还未大亮,窗外传来一种奇特的声音。
不是诵经声,也不是风声。
周爱被那声音吸引,挣扎着挪到窗边。
深秋的寒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天光下,庭院中,慧能师太的身影正在移动。
她不再是那个沉静缝补的尼姑,她身形舒展,步伐沉稳而灵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
时而如鹤立松枝,静穆沉稳;时而如灵蛇出洞,迅捷刁钻;时而又如猛虎下山,蓄势待发。
她的拳头击打在空气中,发出沉闷的破空声;脚步踏在铺着薄霜的石板上,却轻得几乎无声。
那是一种周爱从未见过的力量——并非蛮力,而是筋骨齐鸣、气息贯通所展现出的,一种内敛而磅礴的生命力。
那几片倔强的红枫在她身后,仿佛也被这无声的力量所激荡。
周爱看得呆了。
那身影在微曦中舞动,像一幅流动的、充满力量的水墨画。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在她死灰般的心底猛地窜起。
不是求生的渴望,而是……一种想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的冲动!
她需要力量!
不是虚无缥缈的经文,是实实在在的、能握在手中的力量!
像慧能师太此刻展现出来的,能够击破黑暗、撕裂虚伪的力量!
当慧能收势,气息平复,重新变回那个沉静的尼姑走回禅房时,周爱己经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在了门口。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东西——不再是绝望的死灰,而是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师太……”周爱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求您……教我!”
慧能看着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周爱眼中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里,有恨,有痛,有不甘,有毁灭的欲望,但也有一丝……被绝境逼出来的、对力量的纯粹渴求。
慧能沉默了许久,目光越过周爱,落在庭院中那株枫树上。
晨光熹微,枫叶红得惊心动魄。
“习武,”慧能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非为逞凶斗狠,非为雪恨复仇。
习武,是炼心,是磨性,是于极痛之中,寻回对自身这具皮囊的掌控。
你,”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周爱脸上,锐利如电,“可能吃得住这剥皮抽筋的苦?
可能守得住心中那一点不灭的灵光,不为戾气所噬?”
周爱没有任何犹豫。
她挺首了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吹倒的脊背,首视着慧能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我能。
只要……能站起来。”
慧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她微微颔首:“好。
明日寅时三刻,庭院。”
没有多余的话,慧能转身走进了禅房深处。
周爱依旧站在门口,清晨的寒气让她微微发抖,但身体深处,那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慧能最后那声破空的拳响,艰难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望向庭院中那株红枫,那凝固的血色,此刻在她眼中,仿佛燃烧了起来,映亮了她眼底深处那一点点重新凝聚的、冰冷而坚硬的光。
活下去,不再是苟延残喘。
她要站起来,用尽一切方法,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