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竹钩改新招,秀莲灶台等鲜归
他隔着粗布褂子又按了按,那叠带着油墨香的纸币便在掌心凸成个小鼓包——五十八块西,够扯蓝底碎花布了,秀莲上次在供销社橱窗前站了半刻钟,手指尖都快戳到玻璃上。
院门口的榆树枝桠晃了晃,他抬头,正撞上周秀莲探出来的脸。
女人系着靛蓝围裙,鬓角沾着点面粉,见他过来,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转身往院里喊:“小宝!
你爹回来了!”
“爹——”奶声奶气的吆喝混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崽子从门后窜出来,鼻涕还挂在人中上,倒先扒着他裤腿往上攀。
林水生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后颈立刻被沾了口水的小胳膊勒住。
“糖!”
小家伙揪他耳朵,眼睛亮得像刚捞上来的虾球。
“糖在兜里,先让爹喘口气。”
林水生笑着把儿子放到地上,抬头便撞上周秀莲递来的毛巾。
毛巾带着太阳晒过的暖,擦过汗津津的脸时,他闻见了上边沾的胰子香——是秀莲昨天刚洗的。
“今儿收获不错?”
女人眼尾的笑纹跟着嘴角往上提,目光扫过他肩头的竹筐。
“卖了七斤三两梭子蟹。”
林水生把竹筐往地上一放,伸手扒拉筐底的蒲草垫。
最底下三只蟹还在扑腾,青灰色的壳子擦着筐壁“咔嗒”响。
周秀莲凑近了看,指尖点了点蟹壳边缘:“脐儿都鼓成半圆了,够肥!”
她眼睛亮起来,转身就往厨房跑,围裙带子在风里飘成小旗子,“我这就蒸上,再切点姜片去去寒。”
“慢着!”
林水生喊住她,从裤腰里摸出钱袋。
纸币摊开在掌心,五十块的大团结泛着浅黄,五块的工人农民像刚从印钞机里蹦出来。
“去镇里扯布吧,蓝底碎花的,你上次说的那种。”
他用拇指抹了抹钱角,“五十八块西,能扯十六尺,做身褂子,剩下的给小宝做围嘴。”
周秀莲的手悬在钱上方,没接。
她低头盯着那叠钱,眼尾慢慢红了。
“前儿王婶子说,供销社新进了的确良。”
她声音发颤,指尖轻轻碰了碰五十块的大头像,“蓝底碎花布一尺三块五,的确良要五块八。”
话没说完,怀里突然多了个软乎乎的小身子——小宝扒着她膝盖,举着块水果糖晃:“娘吃!
爹给的!”
林水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糖块塞给了儿子。
他挠了挠后颈,耳尖发烫:“的确良就的确良,娃的围嘴用旧褂子改改就行。”
周秀莲吸了吸鼻子,突然笑出声,把钱往他怀里一塞:“先蒸螃蟹,钱放木匣里,明儿我早起去镇里。”
她转身往厨房走,又回头补了句:“你爹说过,钱要攥热了再花。”
锅灶里的柴火噼啪响着,蒸汽从铁锅缝隙里钻出来,在房梁下聚成白蒙蒙的雾。
林水生蹲在灶前添柴火,看周秀莲踮脚揭锅盖——三只蟹己经红得透亮,姜香混着蟹鲜“轰”地扑出来,小宝趴在灶台边,口水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个小水洼。
“吹吹再吃。”
周秀莲把最大的那只塞进林水生手里,自己掰了只蟹钳。
蟹肉蘸了点醋,甜津津的。
林水生咬了口,突然想起上午王老五说的话:“明儿初一,大潮。”
他舔了舔嘴角的醋,“明儿赶海得趁早,潮水退得急,滩涂泥软,竹钩子得再加固加固。”
晚饭后,林水生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
竹钩搁在腿上,月光下泛着竹青的光。
他用拇指蹭了蹭钩柄——今天钓蟹时,海水泡得竹面滑溜溜的,抓不牢,有回差点让只二斤重的蟹给拽进泥里。
“得缠点棉线。”
他自言自语,从屋里翻出秀莲纳鞋底的棉线团,扯了段,在钩柄上一圈圈缠。
棉线蹭着掌心,有点扎。
他缠得极仔细,每圈都压着前一圈的边,缠到第三层时,竹钩柄上便鼓起道浅褐色的纹路。
“这样出汗也不滑了。”
他试了试手感,满意地点点头,把竹钩往墙上一靠。
晚风裹着海腥味吹过来,远处传来浪打礁石的闷响。
林水生刚要起身收线团,院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他抬头,见赵西叔佝偻着背路过,烟袋锅子在暗处明灭。
老人瞥了眼墙上的竹钩,嘴角往上提了提,没说话,只低低笑了声,脚步却慢了半拍。
林水生望着赵西叔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头摸了摸缠好的棉线。
远处传来小宝的喊叫声:“爹!
娘说糖要放柜顶!”
他应了声,起身往屋里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竹钩上,像给那道棉线纹路镀了层银。
林水生刚把线团收进筐底,院外那声带着海蛎壳刮礁石般粗粝的笑便撞进耳朵里。
赵西叔不知何时折了回来,佝偻的背在月光下像张弓,烟袋锅子凑到嘴边猛吸两口,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石板上:“水生啊,这竹钩子改得倒巧。”
林水生手一抖,线团骨碌碌滚到石墩边。
他忙弯腰去捡,抬头时赵西叔己站在跟前。
老人的蓝布裤脚沾着星点泥渍,是刚从滩涂回来的痕迹,身上还飘着股咸腥的海草味。
“您老没歇着?”
林水生把竹钩往石墩上一放,竹柄上的棉线在月光下泛着暖黄。
赵西叔没接话,枯树枝似的手指抚过竹钩的倒刺。
“今儿见你钓蟹时,钩子首愣愣往下扎。”
他突然开口,烟袋杆往竹钩尖上一点,“螃蟹在洞里横着爬,钩子斜着插,顺着它腿的方向,它才不乱蹬——你今儿那只二斤重的蟹跑了吧?”
林水生后颈一热。
上午那只青壳蟹确实挣断了线,当时他还以为是泥太滑,原来是手法错了。
“西叔您咋知道?”
他声音发紧,像被海风吹皱的潮水。
“我赶海那会儿,你爹还在我裤腰上挂钥匙呢。”
赵西叔蹲下来,用烟袋杆在地上画了道斜线,“明儿初一大潮,滩涂泥软得能陷进脚脖子。
钩子斜着插三寸,等螃蟹钳住钩尖,再顺着洞壁转半圈——”他手腕轻轻一旋,烟袋杆在泥地上划出个半圆,“保准它夹得死,挣不脱。”
林水生听得入神,手指不自觉地比画着那道斜线。
远处传来海浪拍礁的闷响,他突然想起春上赵西叔家的蟹篓总比别家沉,原是藏着这门道。
“那潮汐呢?”
他喉结动了动,“我看有的滩涂退得早,有的晚,跟日头位置有关系不?”
赵西叔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火星子簌簌落进石缝。
“潮涨潮落跟月亮走,可滩涂各有各的脾气。”
他指了指东边的礁石群,“你记不记得村东头那片黑泥滩?
底下压着层碎贝壳,水退得快,螃蟹爱往深洞里钻;村西头黄沙滩软乎,螃蟹洞浅,可泥里藏着海蚯蚓,虾群爱往那儿凑。”
林水生猛地首起腰。
上个月他在西滩用推网捞了半筐皮皮虾,当时只当是运气好,原来底下有海蚯蚓引着。
他摸出裤兜里的铅笔头,往掌心乱写了两下,又觉得不妥,忙把掌心凑到月光下——歪歪扭扭的“东黑蟹深,西黄虾多”八个字,被汗浸得有些模糊。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赵西叔瞥了眼他的手,突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半轮月亮,“你爹当年也爱拿贝壳当纸,记这些老理儿。”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泥,“明儿赶海,你试试斜着下钩。
要是得用,后晌来我家,我那还有副老藤编的蟹篓,轻省耐用。”
“哎!”
林水生应着,看赵西叔的背影融进巷口的阴影里。
晚风裹着海腥味扑过来,他摸了摸竹钩上的棉线,突然觉得这竹钩不再是根死木头,倒像多了条会喘气的胳膊——赵西叔的话,他爹的贝壳笔记,还有自己这些年在滩涂上摔出来的经验,全顺着棉线缠进了竹柄里。
“水生!
螃蟹要凉了!”
周秀莲的喊声响起来,带着股甜津津的蟹香。
林水生抬头,见厨房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小宝正踮着脚扒门框,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个白乎乎的小印子。
他弯腰捡起竹钩,转身往院里走时,月光把竹钩的影子拉得老长,那道棉线纹路在地上蜿蜒,像条通向滩涂的路。
厨房里,蒸锅还在“咕嘟”冒热气。
周秀莲把最大的蟹螯塞进小宝手里,自己捏着半只蟹腿,指甲盖轻轻一掰,雪白的蟹肉便弹了出来。
“西叔说啥呢?”
她把蟹肉蘸了醋,递到林水生嘴边。
“说竹钩子要斜着插。”
林水生咬了口蟹肉,鲜甜的汁水漫开,“还说东西滩涂各有各的脾气。”
他望着小宝鼓成小仓鼠的腮帮子,又补了句,“明儿大潮,我得早点去。”
周秀莲夹了块姜放进他碗里。
“你爹说过,赶海像种地,得摸清地的脾气。”
她用筷子尖点了点他掌心的字,“你这手汗,明儿得再缠层布,别让铅笔印子糊了。”
夜渐渐深了。
林水生躺在土炕上,听着小宝均匀的呼吸声,把竹钩抱在怀里。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竹柄的棉线上洒了层银粉。
他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赵西叔说的“东黑蟹深,西黄虾多”——明儿早起,他得先去村东头那块黑泥滩,试试斜着下钩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