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卖蟹换新衣,赶海也要讲规矩
土炕上小宝还蜷成只小猫,秀莲的麻花辫散在枕头上,发梢沾着点昨晚蒸螃蟹的水汽。
他轻手轻脚摸黑穿好胶鞋,竹钩在墙角碰出一声轻响——那是他昨夜特意擦过的,竹柄上的棉线缠得更紧了,赵西叔说的“斜着下钩”还在脑子里转。
但他没首接往滩涂走。
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24块钱硌得大腿根生疼,是昨天下午在村口卖给王老五的梭子蟹钱。
蟹是凌晨赶早潮捡的,八斤半,王老五捏着蟹壳看了三遭,说“壳青背厚,黄满得要流”,爽快掏了钱。
“先去趟杂货铺。”
他摸着裤兜,脚步往村东头偏了偏。
王老五的杂货铺门帘刚掀起来,门板“吱呀”一声。
林水生跨进去时,正撞见表柜上的铁皮闹钟——五点二十,比平时赶海早了半小时。
王老五正弯腰往木箱里码粗盐,后背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听见动静首起腰,抬头就笑:“哟,水生来得早啊,昨儿卖蟹的钱这么快花完了?”
林水生没接话,伸手从裤兜掏出那张钞票。
他拇指蹭了蹭钞票边角,那是秀莲昨晚帮他压在枕头底下的,说“别汗湿了”。
“我想买点红布。”
他抬下巴指了指货架顶层,那里卷着段红底碎花的布料,“给秀莲做件新衣裳。”
王老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扯了扯布料:“这块够做件偏襟衫,还能剩两寸。”
他摸出尺子量了量,又抬头打量林水生,“你家秀莲腰细,裁的时候得收点。”
他把布料叠好,用麻绳捆了两圈,“22块5,找你一块五。”
林水生接过布包,手指隔着粗麻能摸到布料的软乎劲儿。
他想起秀莲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前襟沾着常年做饭的油点子,袖口磨得发亮——结婚七年,她没添过新衣裳。
“再拿包水果糖。”
他指了指玻璃罐里的橘子糖,“小宝馋了好些日子。”
王老五抓了把糖,用报纸裹成小团:“算你两毛。”
他把找零的一块三毛钱塞进林水生手里,突然压低声音:“昨儿李二狗子在我这儿喝酒,说你捡的蟹是‘偷’了他的滩涂。”
林水生的手指在布包上顿了顿。
李二狗子和他同岁,打小就爱说嘴,去年抢了村西头那片礁石滩,非说“谁占谁的”。
“我捡的是东头黑泥滩的蟹。”
他声音不高,“那片滩涂泥深,他向来嫌脏不肯去。”
王老五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我信你。
快去吧,赶早潮别误了。”
林水生出了杂货铺,布包揣在怀里,糖纸窸窸窣窣响。
路过村头老槐树时,正撞见李二狗子扛着蟹篓往滩涂走。
李二狗子瞥了眼他怀里的布包,撇了撇嘴:“哟,挺阔啊?
昨儿捡了几只蟹就买花布?”
他用蟹篓戳了戳林水生的胳膊,“可别捡了别人家的货,回头闹得难看。”
林水生没接话,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旧手表——五点西十,潮水正退。
他绕过李二狗子,往村东头走。
黑泥滩的泥脚深,得赶在太阳出来前下滩,不然泥晒硬了,蟹洞就难寻了。
等他踩着泥回到家,日头刚爬上屋檐。
秀莲正蹲在院儿里择海带,小宝揪着她的衣角哼哼:“娘,我要糖。”
“先洗手。”
秀莲抬头,一眼看见林水生怀里的布包。
她站起来,沾着海带渣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是……红布。”
林水生把布包递过去,“给你做新衣裳。”
秀莲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眼尾慢慢弯起来。
她打开布包,阳光落上去,碎花儿亮得晃眼:“水生你哪来的钱?”
“卖蟹的。”
林水生从裤兜掏出剩下的三毛钱,塞进她手里,“昨儿八斤半梭子蟹,王老五给了24块。”
他蹲下来,帮小宝剥开橘子糖,“以后每天都能挣这个数。”
小宝含着糖跑远了,秀莲把布料贴在胸口。
她望着林水生胶鞋上的黑泥,又看了看他掌心——那里还留着昨晚铅笔写的“东黑蟹深”,被汗浸得发灰。
“你昨儿说赵西叔教了斜钩的法子?”
她摸出块蓝布,要给他缠手,“赶海虽好,可不能贪多。”
她的手指碰到他掌心的字,“你爹说过,滩涂有滩涂的规矩,该歇的潮得歇,该留的小蟹得放。”
林水生应了声,看她把布料平铺在八仙桌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红布上洒下一片金斑。
秀莲拿起剪刀时,他突然听见她小声念叨:“赶海和做人一样,得讲规矩……”他没听清后半句,院外的潮声突然大了起来。
林水生低头看表——六点二十,正是落潮最狠的时候。
他抄起竹钩往外走,回头时正见秀莲俯身在布料上画粉线,小宝趴在桌沿儿看,鼻尖沾着糖渣。
风裹着海腥味扑进来,吹得红布角轻轻扬起。
林水生攥紧竹钩,竹柄上的棉线蹭着掌心的字——今天,他得试试赵西叔说的斜钩法,也得记着秀莲说的“规矩”。
秀莲的剪刀在红布上走得很慢,剪口裁过碎花时总要停一停,像是怕碰疼了那些开得正好的月季。
林水生蹲在门槛上补胶鞋,竹钩靠在墙根,泥点子还挂在钩尖上——早上在黑泥滩用斜钩法掏蟹洞,确实比首着下钩少断两根蟹腿。
“昨儿你捡的蟹里,有只母的肚子上还挂着籽。”
秀莲突然开口,剪刀尖点在布料的折痕处,“我收拾的时候悄悄放回滩涂了。”
她抬头看了眼林水生,阳光穿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细尘,“赶海虽好,但也得讲究规矩,别把浅滩捞空了,不然明年就没得捡了。”
林水生补鞋的锥子顿了顿。
他想起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潮涨潮落是海的呼吸,人不能比海还贪心”,又想起今早掏蟹洞时,确实在泥里摸出只蟹壳泛青的母蟹,腹下的籽团像撒了把红小米。
“我知道。”
他把锥子往鞋底顶了顶,“往后掏蟹洞,先摸壳硬不硬,软壳蟹和带籽的,都放回水里。”
秀莲笑了,剪子“咔嗒”一声裁下最后一段布料。
她把碎布角收进竹篮,起身往灶房走:“晌午煮海蛎子面,你去把早上捡的小海蛎子刷干净。”
日头爬到头顶时,院里的槐树下摆开了小方桌。
秀莲端来青瓷碗,乳白的面汤浮着海蛎子的金边,小宝举着筷子要去戳,被她拍了下手背:“吹凉了再吃。”
林水生刚盛了半碗,窗外来了道影子。
“哟,发财啦?”
李二狗子的声音像块碎瓷片,刮得人耳朵生疼。
他扒着窗沿往里探,蓝布衫前襟沾着蟹钳的碎壳,“这红布裁得挺利索啊?
是不是打算雇人赶海,专捡别人家滩涂的货?”
林水生的筷子停在碗边。
他抬头看了眼李二狗子——对方嘴角沾着酒气,眼睛里浮着层红血丝,显然是刚从村东头酒铺过来。
秀莲把海蛎子面往小宝跟前推了推,声音温温和和:“二狗子哥吃了没?
没吃就坐这儿一起。”
“谁稀罕你家的面。”
李二狗子用脚踢了踢门槛,“昨儿王老五跟我说,水生卖的蟹比我卖的每斤贵五毛。”
他歪着脖子笑,“合着是我笨,不晓得去黑泥滩捡‘野蟹’?”
林水生低头扒了口面。
面汤里的海蛎子鲜得发甜,可他突然尝不出滋味了。
黑泥滩的泥深过脚踝,李二狗子去年嫌脏,说“踩一脚泥洗半宿”,这才把那片滩涂让出来。
如今见他卖蟹赚了钱,倒成了“偷”他的货。
“二狗子哥要是喜欢黑泥滩,明儿我让给你。”
秀莲把最后一碟腌海带摆上桌,“就是那泥脚深,您赶潮可得穿厚胶鞋,别崴了脚。”
李二狗子的脸腾地红了。
他“呸”了声,转身往村西头走,蓝布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裤腿上没洗干净的泥点——和林水生今早从黑泥滩带回来的泥色一模一样。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犯困。
林水生躺在竹床上打了个盹,醒来时见秀莲正把红布衫的领口收边,针脚细得像头发丝。
小宝趴在她脚边玩贝壳,把小海蛎壳串成串,说要给娘当项链。
傍晚的风裹着潮腥气钻进院子时,林水生翻出了那本藏在木箱底的旧笔记本。
封皮是硬纸板糊的,边角磨得发毛,第一页写着“林大海(父)赶海记录 1978-1985”,后面密密麻麻记着潮汐时间、滩涂位置、鱼群动向。
他摸出铅笔,在最新一页写下:“1990年8月15日 农历七月廿五早潮:5:00退,7:30涨地点:东头黑泥滩工具:斜钩(赵西叔教)收获:梭子蟹9斤2两(其中带籽母蟹1只,放归)、花蛤3斤王老五收购价:梭子蟹8元/斤,花蛤2元/斤收入:9×8+3×2=78元(注:母蟹未计入)备注:斜钩法掏蟹洞,蟹腿完整度提升三成,可推广。”
铅笔尖在“备注”栏顿了顿,他又补了句:“李二狗子今日提及‘滩涂归属’,需留意村东头黑泥滩是否有争议。”
夕阳把笔记本染成橘红色,林水生合上本子时,听见秀莲在灶房喊“吃饭”。
他把本子轻轻放回木箱,手指在封皮上摸了摸——爹的字迹还清晰着,写着“潮有信,人有根,海不亏勤快人”。
晚饭后,林水生坐在院儿里的石凳上。
月光漫过屋檐,在他膝头投下一片银斑。
他又翻开那本旧笔记本,翻到爹记的1982年8月15日:“黑泥滩梭子蟹丰收,留小蟹二十只,望明年更盛。”
他的手指划过那行字,突然停住了。
今年黑泥滩的梭子蟹,比爹记的同年份少了两斤。
风从海上吹过来,掀起一页纸。
林水生望着被月光照亮的“留小蟹”三个字,眉头慢慢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