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军鼓(洪武十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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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的雪,比往年烈。

陈恪正在给药柜刷桐油,听见赵毅的声音撞开济世堂门:“陈先生!

出事了!”

捕头裹着寒气闯进来,怀里抱个蒙黑布的物件,布角滴着暗红水,落在青石板,瞬间冻成冰碴子。

“葫芦口的溃兵营。”

赵毅解开黑布,露出面老桑木军鼓,鼓皮冻硬,裂着蛛网纹,边缘沾黑褐色血渍,“三十七个兵,全冻死在那儿了,怀里都抱着这面鼓。”

陈恪的账册在怀里烫得惊人,纸页像被撕扯,发出细碎响。

翻开账册,墨迹争先恐后涌出,几乎撑破纸页:“至正二十二年,元军围剿红巾军,百夫长周延率三十七人守葫芦口,断粮七日,杀马为食,马骨敲碎煮汤,最后击鼓冲锋,全员战死。

鼓皮为战马皮所制,魂附其上,忌:闻马鸣。”

指尖抚过鼓身裂痕。

桑木上刻着模糊刻痕,不是花纹,是人名——“王二狗李石头赵大柱”,都是庄稼汉名字,笔画歪扭,像刚学写字的孩童刻的。

“他们冻僵的手里,都攥着这个。”

赵毅从怀里掏布包,打开是把碎银,成色极差,边缘沾麦粒,“军需官说,这是他们攒的饷,想打完仗回家买头牛。”

陈恪心猛地一抽。

他记起至正二十二年的记载,葫芦口那仗打得极惨。

红巾军主力被元兵团团围住,是周延带三十七个同乡兵,死守三天三夜,拖住十倍元兵,才让大部队突围。

那些兵都是濠州乡下庄稼汉,参军前还在地里种麦子。

出发那天,他们说等打完仗,要在葫芦口种满庄稼,让那里再也闻不到血腥味。

“这鼓……”陈恪指尖落在鼓皮,冻硬的皮子下传来极轻震动,像有人在里面轻捶,“夜里会响吗?”

赵毅点头,脸色发白:“昨天夜里,停尸房的鼓声突然响了,不是战鼓调子,是……是哭腔。

守尸的老卒说,看见鼓皮上的血渍在动,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往外扒。”

陈恪把军鼓抱到后院。

雪落在鼓身,瞬间化了,留下湿痕,像谁的眼泪。

他想起账册里的“忌:闻马鸣”——这鼓是战马皮做的,马通人性,何况是与士兵同吃同住的战马?

它怕听到同类嘶鸣,更怕那些兵死得不明不白。

子时刚过,军鼓突然自己响了。

不是激昂战鼓,是断断续续、像哭一样的闷响。

桑木鼓身渗出冰水,在地上积成小水洼,水洼里浮起细碎麦壳,像从兵卒粮袋里漏出来的。

陈恪点了盏油灯,对鼓身轻声道:“葫芦口的雪化了,能回家了。”

鼓声猛地停了。

灯影里,三十七个模糊身影慢慢站起,都穿破烂铠甲,握断矛,有个矮个子兵还背布包,里面露出半截拨浪鼓——许是给家里娃带的。

“回不去了。”

为首身影开口,声音像冻裂的石头。

他往前走两步,露出张被刀疤划开的脸,正是百夫长周延,“村里早没了,元兵烧的时候,连坟头都平了。”

陈恪喉咙发紧。

他记起至正二十二年的卷宗,葫芦口附近的周家村确实在那次围剿中被屠,县志只写“赤地千里”,没提具体人名。

这些兵守着家国,家却早成焦土。

“你们不是溃兵。”

陈恪望着身影,“卷宗里记着,你们拖住十倍元兵,让主力部队安全撤退了。”

矮个子兵突然笑了,笑声带哭腔:“可谁会记得呢?

现在的娃,连元兵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他从布包掏出拨浪鼓,在手里轻摇,“我娃要是活着,该会跑了。

我答应过他,回来教他打鼓。”

拨浪鼓的“咚咚”声里,军鼓突然剧烈震动。

鼓皮上的血渍开始变淡,露出底下被刀劈过的痕迹——那是最后冲锋时,周延用鼓身挡过一刀,救了身边的新兵。

“那天雪下得也这么大。”

周延声音发颤,“我们杀了最后一匹马,马骨煮汤分给新兵,我拿着鼓槌说,敲完这通鼓,咱们就回家种麦子。”

他举起无形鼓槌,对空气重重一敲。

三十七个身影突然齐声呐喊,声音震得窗棂发抖,像当年没喊完的冲锋号。

陈恪眼眶热了。

他想起师父说过,至正二十二年的葫芦口,明军能打赢那场仗,全靠这三十七人拖延的三天。

可战后论功行赏,却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只在卷宗里写着“无名小卒三十七人”。

第二天雪停时,陈恪和赵毅带着军鼓去了葫芦口。

昔日战场己成荒原,只有几株枯树站在雪地,像兵卒的墓碑。

他们在冻土里挖了三十七个坑,把鼓身拆成碎块,每个坑埋一块,又撒了把去年的新麦种。

“等开春,这里该长出麦子了。”

赵毅蹲在坑边,声音很轻,“他们总说,闻着麦香就像回家了。”

陈恪把那把碎银埋在最中间的坑。

银锭边缘的麦粒沾着雪水,像刚从兵卒的粮袋里漏出来的。

“他们攒了三年饷,就想回家买头牛。”

陈恪对着坑轻声说,“现在种上麦子,明年收了麦,就能换牛了。”

周延的身影在坑边站了许久,刀疤脸在阳光下渐渐清晰。

他突然对着陈恪和赵毅拱手,三十七个身影跟着弯腰,像在道谢。

“多谢先生。”

周延的声音里带着释然,“我们不怕死,就怕没人记得,我们曾为这片地拼过命。”

身影渐渐透明,最后化作光点,钻进鼓身碎块里。

雪地上的麦种突然轻轻动了动,像有人在土里推了一把。

回济世堂的路上,赵毅突然说:“下个月我休沐,想带些麦种去周家村的旧址。”

他望着远处的炊烟,“说不定能长出一片新庄稼。”

陈恪点头。

他知道,有些记忆不该被雪埋掉。

除夕夜,济世堂的灯笼映着雪光。

陈恪把军鼓碎块收进樟木箱,和桃木梳、桃花簪放在一起。

箱底传来轻响,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捶鼓,调子激昂,像当年没敲完的冲锋号。

大年初一,滁州来的货郎说,葫芦口的雪地里冒出了绿芽,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有赶路人听见,夜里的风带着麦香,像有人在唱“麦熟时节回家乡”。

陈恪翻开账册,在“周延”那页添了句:“洪武十八年冬,魂归故土,与麦同生。”

墨迹干时,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是赵毅的儿子在放鞭炮,声音脆亮,像三十七个兵没听过的太平年。

他望着秦淮河上的冰,知道春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