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洪武十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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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那天的雨,把济世堂的青石板洗得发亮。

陈恪正在晾晒药材,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抱着块青灰色瓦当闯进来,裤脚沾着泥,鞋面上还沾着几片刚发芽的草叶。

“陈先生救救我!”

汉子把瓦当往柜台上一搁,桑木柜台被砸得闷响,瓦当边缘的兽纹突然渗出潮气,在木桌上洇出个圈,“这东西跟着我三天了,夜里总听见有人哭,说冷。”

陈恪的目光落在瓦当上。

那是块明代早期的兽面瓦当,青灰色的陶土上刻着辟邪兽,兽口衔着半片祥云纹,边缘有处磕碰的缺口,像被人用斧头劈过。

他刚把指尖凑过去,怀里的账册就发烫,纸页沙沙作响,墨迹慢慢显形:“洪武五年,李氏淑娘,难产而亡,魂附夫家老宅瓦当,念幼子,忌:见断乳的婴孩。”

字迹旁画着个小小的乳痕,像婴儿吮吸的印记。

陈恪抬头时,正好看见汉子怀里露出的布角——那是块婴儿襁褓,绣着歪歪扭扭的“安”字,针脚松散,像是男人笨拙的手笔。

“你家有刚断奶的孩子?”

陈恪问。

汉子的脸“唰”地白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在药架上,枸杞撒了一地:“是……是我婆娘上个月刚给娃断了奶。

这瓦当是我从乡下老宅拆来的,想给新屋当镇石,谁知……”他叫李茂,是秦淮河边的纤夫,去年刚在城南盖了间土坯房。

老宅在滁州乡下,是他爹传下来的,去年冬天漏雨,他趁农闲回去拆了几根梁木,瓦当就是那时从房檐上掉下来的,他觉得刻工好看,就揣在了怀里。

“头天夜里,我听见娃哭,起来一看,瓦当在摇车里打转,像有人在哄娃。”

李茂的声音发颤,“第二天我把它锁在箱子里,夜里就听见箱子里有水声,像谁在哭,说‘我的儿冷’。

陈恪摸了摸瓦当的缺口。

陶土冰凉,潮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淑娘难产时流的血。

他想起洪武五年的滁州——那年大旱,瘟疫跟着蝗虫来,产妇死亡率极高,有户姓李的人家,媳妇生娃时血崩,郎中没赶到就断了气,刚出生的娃没奶吃,哭得嗓子都哑了,最后是街坊轮流用米汤喂活的。

“你媳妇……”陈恪斟酌着开口,“是难产走的?”

李茂的眼泪“啪”地砸在瓦当上。

他蹲在地上,用袖子抹着脸:“先生咋知道?

洪武五年,滁州大旱,她生安生那天,井水都见底了,请不来郎中。

我眼睁睁看着她……”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块磨得光滑的木牌,刻着个“安”字,边角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娃的奶名,安生。

她走的时候,娃才三天,我抱着娃在她坟前磕头,说一定把娃养大,让他认得娘。”

瓦当突然轻轻震动起来,兽口衔着的祥云纹渗出细水珠,在柜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李茂通红的眼睛。

陈恪知道,淑娘的魂魄就在里面——她不是在作祟,是听见了儿子的名字,想再看看他长什么样。

陈恪把瓦当泡在温水里。

子时刚过,水面浮起层白雾,雾里显出个模糊的妇人身影。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夹袄,领口缝着块补丁,是用李茂的旧汗巾改的。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沾着草屑,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可怀里却虚虚抱着个襁褓,手在半空轻轻拍着,像在哄怀里的孩子。

“淑娘。”

陈恪对着白雾轻声道,“安生现在好好的,都能扶着墙走了。

昨天李茂带他去夫子庙,他还抓着糖人不肯放呢。”

白雾猛地翻腾起来,妇人的身影变得清晰。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陈恪突然想起账册里的记载,淑娘生安生时咬断了舌头,到死都没能叫出儿子的名字。

她急得团团转,夹袄的前襟慢慢洇出片深色,是奶水浸的。

洪武五年的滁州,产妇缺粮,多数人没奶水,淑娘却总涨奶,夜里偷偷把奶水挤在瓦罐里,说“留着给娃添点力气”。

“李茂说,你走那天,攥着块干枣。”

陈恪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片干瘪的红枣,“是从你坟头的土里挖出来的,他说你到死都攥着,怕被老鼠叼走。”

妇人的身影突然定住。

她慢慢转过身,怀里的虚像变成了个皱巴巴的婴儿,闭着眼睛,小嘴还在咂摸,像在吮吸奶水。

她的眼泪从雾里掉下来,落在温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每个水花里都映着李茂笨拙喂奶的样子——他不会用米汤,总烫着娃,街坊大婶教他用嘴把米汤含温了,再一口口喂给安生。

“他学会了。”

陈恪把干枣放进水里,“他现在能把米汤熬得稠稠的,还会给安生煮鸡蛋羹,放你爱吃的桂花糖。”

妇人的手轻轻抚过水面,像是在摸儿子的脸。

她的身影渐渐清晰,陈恪才发现她的夹袄袖口绣着半朵桃花——李茂说过,淑娘是绣娘出身,最会绣桃花,当年就是靠绣帕换的彩礼。

“上个月断了奶,安生哭了三天。”

李茂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安生的小鞋,“我抱着他在院里转圈,他突然指着瓦当笑,说‘娘’。

我以为他胡叫,现在才知道……”他把小鞋放进水里,鞋面上的“安”字沾了水,竟慢慢显露出底下的针脚——是淑娘生前绣的,原来这字早就刻好了,等着儿子长大认得。

瓦当在温水里泡了整夜。

天快亮时,陈恪看见淑娘的身影抱着虚像,坐在桃树底下,哼着滁州的小调。

那是首催奶歌,陈恪小时候听母亲唱过:“桃花开,奶水来,我儿吃得白又胖……”。

李茂靠在门框上,眼泪无声地淌。

他想起淑娘生娃前,总摸着肚子说:“要是个闺女,就教她绣桃花;要是个小子,就教他认字,别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她在等你说句话。”

陈恪碰了碰李茂的胳膊。

李茂深吸一口气,对着白雾说:“安生会叫爹了,昨天还指着你的绣帕笑。

我攒了钱,开春就送他去私塾,让他认得‘李淑娘’三个字,知道自己有个好娘。”

瓦当突然“咔”地裂了道缝。

淑娘的身影转向李茂,慢慢摇了摇头,手依然保持着拍哄的姿势,只是这次,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木牌上的“安”字。

陈恪的账册在怀里发烫,新的字迹爬上纸页:“夫携子安在,吾愿己了。

唯念瓦当曾护吾家避雨,望留之。”

字迹刚落,温水里的白雾就散了,瓦当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干枣——原来当年淑娘把枣核埋在了瓦当的缺口里,盼着来年长出枣树,给娃当零食。

李茂捡起碎瓦当,哭得像个孩子。

他把半片干枣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藏进安生的襁褓里:“娘给的枣,咱留着,等安生长牙了,让他尝尝。”

陈恪翻开账册,“李氏淑娘”那页的墨迹带着甜香,像干枣被泡开的味道。

他添了句:“瓦当护家,魂亦护家。”

后来李茂说,安生夜里总笑,像有人在逗他。

有天他回家,看见安生的摇车里多了片桃花瓣,明明院里的桃树还没开花;还有次他晒在绳上的尿布,总被叠得整整齐齐,是淑娘生前最喜欢的方胜结。

清明那天,陈恪跟着李茂去了滁州乡下。

老宅的地基还在,李茂在原来的房檐下埋了那半片瓦当,又栽了棵枣树。

他蹲在土里,用手指给树苗培土,动作笨拙,像当年给淑娘坟头添土时一样。

“她说等娃长大了,要在院里种棵枣树,夏天能遮凉,秋天有枣吃。”

李茂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我总觉得她没走,夜里缝补时,线团自己滚过来;下雨时,窗棂总被关得好好的。”

陈恪望着远处的麦田。

洪武十九年的春天来得早,麦苗己经抽出绿芽,像淑娘没看完的人间。

他想起账册里的记载,突然明白有些阴物的执念,从来不是要谁偿命,只是想再看一眼牵挂的人,确认他们活得好。

回济世堂的路上,陈恪路过城南的私塾。

听见里面传来孩童的读书声,奶声奶气的,像安生在念“人之初”。

他想起李茂说的,要让安生认得“李淑娘”三个字,知道自己有个绣桃花的娘。

樟木箱里,碎瓦当和桃木梳、军鼓碎块并排躺着。

夜里整理账册时,陈恪听见箱底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有人在轻轻拍着什么,调子和淑娘哼的催奶歌一模一样。

窗外,春雨打在梧桐叶上,沙沙作响,像无数没说出口的牵挂,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