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庭院里正在给纸马画眼睛的小女儿，喉头泛起腥甜。
八岁的林月儿踮脚趴在石桌上，狼毫笔尖蘸着朱砂，在黄表纸上勾出最后一笔。
纸马眼眶中两点赤红忽地泛起幽光，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
"阿爹你看！"月儿兴奋转身，发间银饰撞出清越声响。
她举着那幅栩栩如生的纸马图，却见父亲脸色煞白如纸，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林守义慌忙将染血帕子塞回袖中。
自三年前妻子难产去世，这肺痨便如附骨之疽。
他蹲下身抚摸女儿柔软的发顶，目光扫过石桌上散落的《赶尸十要》手抄本，心中酸楚更甚——月儿若是男儿该多好。
后山乱葬岗传来凄厉鸦鸣，打断了父女对话。
林守义抄起门后的招魂幡，幡面二十八宿纹路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今夜要送的是个坠崖的采药人，尸体在崖底曝晒七日，怨气最易成煞。
"月儿乖，把《辰州符解》第三卷背熟。
"他习惯性嘱咐，却见女儿拽住他靛蓝袍角："阿爹，让我跟着去吧。
昨天您画镇尸符时手抖，朱砂点错了震位。
"林守义浑身一震。
前夜确实因咳疾失手，本打算今夜重画，未料竟被女儿看破。
他望着月儿澄澈如水的眼眸，想起上个月教她"引魂诀"时，这小丫头只听两遍就能完整复述咒语节奏。
祠堂方向忽然阴风大作，供奉的祖师爷牌位发出细微裂响。
林守义闭目长叹，世代相传的祖训在耳边炸响："女子阴气重，近尸则煞，林氏赶尸术传子不传女！""阿爹？"月儿扯了扯他冰凉的指尖，"昨夜我见北斗西移，算得寅时三刻有血月。
要不要多带些糯米？"她指着墙角陶瓮，细声细气地说着行话，俨然是个老练的赶尸学徒。
林守义眼眶发热。
他何尝不知女儿天赋异禀，三岁识得辰州符，五岁能辨僵尸等级。
可这行当的规矩比赶尸人脚上的铁蒺藜鞋还要沉重，上月同门的李老三收了个女弟子，竟被行会除名。
雨丝忽然转急，山道上磷火明灭。
林守义狠心掰开女儿小手，却在转身时听见布料撕裂声——月儿偷偷在他包袱里塞了件红肚兜，那是妻子生前绣的护身符。
子夜时分，林守义在乱葬岗摇响摄魂铃。
腐尸随铃声僵硬起身，断裂的颈骨随着铃音节奏发出咔咔响声。
当他画完最后一道镇尸符时，喉间腥甜再难抑制，朱砂混着鲜血溅在符纸上。
"错了！"清脆童声突然响起。
月儿不知何时跟来，小脸被月光镀得惨白。
她夺过父亲手中狼毫，在染血的符纸上飞快补画："阿爹的离位少了个勾，这样困不住怨灵的！"腐尸喉间发出咯咯异响，林守义还未来得及制止，月儿已咬破指尖在尸首眉心一点。
说也奇怪，那躁动的腐尸竟瞬间安静下来，空洞的眼窝转向小女孩，缓缓屈下单膝。
林守义惊得倒退两步。
这分明是林家秘传的"尸王臣服"之相，百年来只在典籍记载中出现过。
雨幕中的女儿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纤细手指拂过腐尸天灵盖时，他竟看到淡淡金芒。
"阿爹你看，"月儿转头露出梨涡，"《湘西尸录》说'月华通灵，稚子纯阳'，我这样画对吗？"她指着符纸上新添的云雷纹，正是林家失传已久的"太阴镇煞符"。
林守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血沫里竟夹杂着青色尸气。
他望着懵懂无知的女儿，想起自己日渐衰败的身体，终于做出了那个违背祖训的决定。
寅时的梆子声从山下传来，林守义颤抖着解开女儿的发辫。
当第一缕晨曦染红招魂幡时，他握着剪刀的手稳如磐石："从今往后，你是林昭。
"铜剪绞断最后一缕青丝时，祠堂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
林守义捏着女儿细软的头发，感觉掌心像捧着一团将熄的炉火。
八岁的林月儿盯着镜中陌生的少年，耳垂上遗留的针眼正渗出细小血珠——那是昨夜父亲用艾草灰强行弥合的。
"记住，打雷时要按住喉结。
"林守义蘸着辰砂调的膏药，在女儿脖颈烫出红痕。
月儿疼得发抖，却咬着裹尸用的白麻布不吭声。
窗外飘来赶尸人夜行的铃铛响，十七声短促三声长，是行会来查新丁名册了。
院门被拍响的刹那，林守义将女儿塞进停灵用的柏木棺材。
樟脑味混着尸蜡气息扑面而来，月儿透过棺盖缝隙，看见三个黑影提着幽冥灯笼跨进门槛。
为首的李老三鼻尖抽动，腰间镇尸铜钱串叮咚作响。
"听说林师兄收了个养子？"枯瘦手指掀开堂屋布帘，露出后面新供的"爱子林昭"牌位。
李老三的灯笼突然转向西厢房，那里晾着月儿昨夜弄脏的襦裙，此刻却变成男童短打——林守义在裙面刷了层尸油，遇风便显出水墨竹纹。
棺材里的月儿屏住呼吸，听见父亲剧烈咳嗽着展开族谱："昭儿，给师叔们奉茶。
"青瓷茶盏递到棺椁边沿，她学着男童走路的姿势迈出去，却忘了父亲教的男子步伐。
李老三的灯笼猛地照向她耳后，那里有块胭脂胎记。
"这孩子阴气太重。
"冰凉手指掐住月儿手腕，三枚铜钱滚落在地，竟全部竖立旋转。
林守义突然掀翻香案，祖师爷牌位哗啦啦砸下来，他抓过女儿的手按在碎木刺上："今日歃血为誓，林昭若带煞气，我父子愿被万尸噬心！"鲜血滴入长明灯的瞬间，火苗窜起三尺青焰。
月儿看见父亲瞳孔里映着诡异的绿光，这是赶尸人最毒的"破煞咒"，施咒者折寿十年。
李老三等人仓皇退去时，檐角铜铃突然齐鸣，暴雨倾盆而下。
三个月后，月儿被送往凤凰山。
白婆婆的吊脚楼悬在崖边，檐下挂着三百六十五具风干毒尸。
苗疆巫医捏着她手腕冷笑："林家小子？这寸关尺分明是阴脉。
"枯藤般的手指突然刺向她心口，月儿本能地后仰，发带散落的刹那，十六根银针已钉住她的影子。
"倒是块学控尸术的料。
"老婆婆掀开她裹胸布，露出尚未发育的胸膛，"苗家女子三百年前就赶尸，何须扮男人？"月儿摸着锁骨处的守宫砂——那是临行前父亲用尸蚕血点的，此刻却开始褪色。
深秋的第一次赶尸来得猝不及防。
野坟岗出土的苗王尸身突然尸变，白婆婆的银针封不住那暴涨的獠牙。
月儿被推到尸群前时，闻到了父亲常用的镇魂香味道。
她学着林守义摇动招魂铃，却怎么也发不出浑厚的男声。
尸王利爪劈来的瞬间，月儿扯开衣襟。
月光下褪色的守宫砂突然泛起红光，她咬破舌尖念出偷学的禁咒："太阴炼形，九幽听令！"暴动的尸群突然跪拜，苗王尸身额间的银针自动归位，针尾坠着的竟是母亲留给她的长命缕。
那年冬天，湘西出了件奇闻。
白婆婆的关门弟子"小林师傅"护送苗王尸归乡，过蛊窟而不惊，渡瘴江而无恙。
林守义在辰州接到飞鸽传书时，正被行会逼着给"养子"验明正身。
信笺里夹着朵干枯的曼陀罗，那是赶尸人之间秘传的"安魂花"。
"昭儿十五岁该行束脩礼了。
"李老三阴恻恻地笑着，身后跟着七个扎红腰带的验身婆。
林守义攥着曼陀罗花，突然听到山下传来摄魂铃的清响。
三十六具行尸踏月而来，为首少年黑袍银冠，抬手间袖中飞出七十二道辰州符，正落在验身婆们的眉心。
"不劳诸位费心。
"月儿压低的嗓音带着苗疆巫祝特有的空灵，她掀开黑袍露出喉结处的朱砂印，"父亲，孩儿从凤凰山带回具千年不腐的玉尸，正好补上行会缺的镇会之宝。
"验身婆们盯着她颈间跳动的阳纹，那图案正是林氏先祖刺青，却无人知晓是白婆婆用蛊虫噬咬出的伪装。
深夜祠堂里，月儿褪去束胸，胸口赫然有道蜈蚣状的伤疤。
"苗王尸变的爪子留下的。
"她往火盆里丢着纸钱，火光中分明是个清丽少女，"白婆婆说，等这道疤长成凤凰纹，我就能以女子身份..."林守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吐出的血里混着冰碴。
月儿这才发现父亲鬓角全白了，中过破煞咒的手掌爬满青斑。
她摸出银针要施救，却被推开："记住，林昭二十岁前不能破身。
等行会认可你是下任家主，再…"窗外传来乌鸦嘶叫，父女俩同时望向祖祠方向。
供桌上的千年玉尸突然睁开眼睛，瞳仁里映着血月倒影。
月儿腕间的赶尸铃无风自动，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玉尸指间凝着冰霜，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蓝光。
林月儿腕间铜铃震颤得几乎要崩裂，她望着供桌上缓缓坐起的古尸，突然想起白婆婆说过的"尸语者"传说——当千年古尸睁眼，必是感应到至阴之血。
"退后！"林守义将女儿扯到身后，袖中飞出七枚镇棺钉。
铁钉触到玉尸皮肤的刹那竟融成赤红铁水，沿着尸体苍白的指尖滴落，在青砖地面蚀出七星图案。
月儿突然按住心口，那道蜈蚣状的疤痕火烧般灼痛。
供桌上的长明灯轰然炸裂，飞溅的灯油在空气里凝成无数幽绿鬼火。
她看见玉尸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发带不知何时松脱，鸦青长发正随风散开。
"糟了..."父亲嘶哑的嗓音被尸吼吞没。
玉尸喉间发出龙吟般的啸叫，祠堂屋顶的瓦片簌簌坠落。
月儿摸到腰间装着雄黄的布袋，却想起这具玉尸在凤凰山时，曾把朱砂当胭脂涂抹。
混乱中她瞥见玉尸脖颈处的铭文，那是用殄文篆刻的"林"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