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不是新伤。是骨头被碾碎过七次的钝痛。我猛地睁开眼。香案上的烛火晃了晃。
把我的影子投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像个被钉住的祭品。林薇就坐在对面。
手里捏着最后一页信徒名单。正笑盈盈地递给明心。“大师。您看。
这是最后一批善款的明细。后山的观音像，下个月就能重塑好了。”明心穿着灰布僧袍。
手指苍白细长。接过名单时指尖擦过林薇的手背。快得像没碰过。他垂着眼。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辛苦二位女施主了。”声音温吞。像庙里积了三年的雨水。
我盯着他转动念珠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十年了。整整十年。每次都是这样。
我们帮沈驰——那个曾经把人打进医院，还笑着拍视频的京圈太子爷。
翻出他爹挪用赈灾款的证据链里。最关键的那几个漏洞。看着他从人人喊打的混世魔王。
变成如今能在酒会上跟官员谈笑风生的青年才俊。又帮明心。这个缩在破庙里啃观音土。
连香客投两枚硬币都要手抖的佛子。把漏雨的大殿修起来。把四散的和尚找回来。
让这座快被遗忘的寺庙。重新响起早课的钟声。然后呢。然后我们就该走了。
走那条盘山公路。等着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成一滩连亲妈都认不出的烂泥。第七次了。
我甚至能记得卡车司机的脸。络腮胡。左眉骨有个疤。每次都一样。分毫不差。
“发什么呆呢。”林薇推了我一把。手里的钢笔“啪嗒”掉在香案上。滚到我手边。
“沈驰那边来电话了。说他爹的案子彻底结了。让我们今晚就下山。他在城里订了庆功宴。
”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第一次循环时。我们刚认识沈驰那会儿一模一样。
天真得像没长脑子。我弯腰捡笔。领口的红绳松了。那个沈驰前几天送的护身符。
“啪”地砸在香案的铜香炉上。裂了道缝。我心里咯噔一下。
沈驰说这是他托雍和宫的大师开过光的。能保我们平安。平安个屁。我捏起裂开的护身符。
是块普通的红玛瑙。裂口里卡着个米粒大的黑东西。塑料壳。带根细得像头发丝的天线。
我指尖一麻。这玩意儿我太熟了。前公司监视外勤员工用的微型追踪器。淘汰款。
信号范围只有五公里。但足够定位到盘山公路的每一个弯道。林薇还在跟明心说话。“大师。
您这念珠真好看。紫檀木的吧。”明心“嗯”了一声。指尖捻着念珠转得飞快。
“出家人的物件。不值什么钱。”我捏着那半块护身符。突然站起来。“我去趟茅房。
”林薇愣了一下。“我跟你一起去？”“不用。”我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
转身往殿外走。经过明心身边时。我故意脚下一绊。胳膊肘狠狠撞在供桌上。“哗啦”一声。
香炉摔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明心的念珠也跟着滚了出来。紫檀木珠子散得满地都是。
他“嘶”了一声。弯腰去捡。我也跟着蹲下去。手指飞快地在珠子里扒拉。有一颗珠子裂了。
像是被人用针挑开过。我捏起那颗裂珠。指甲抠了抠。里面掉出个小纸团。展开。
是张体检报告。抬头写着林薇的名字。我瞳孔骤缩。罕见血液病。需骨髓移植。
配型成功名单那一栏。第一个名字是。明心。日期是去年三月。
比我们第六次死在盘山公路上。早了整整四个月。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香灰里。
晕开一小片湿痕。明心早就知道林薇的病。他藏着这份报告。沈驰的追踪器。明心的体检单。
还有每次卡车撞过来前。沈驰发来的“一路平安”。明心站在庙门口念的“早去早回”。
我以前怎么就没觉得不对劲呢。林薇端着个水盆从后院绕过来。看到满地狼藉。
“怎么回事啊？”她走过来。弯腰帮明心捡珠子。手腕上戴着串跟明心一模一样的念珠。
是前几次循环里。明心“随缘”送给她的。我盯着她的手腕。脑子里突然炸开一个画面。
第三次循环。卡车冲过来的时候。我本来能躲开的。是林薇。她尖叫着扑过来。看似要拉我。
实际上。她的手狠狠推了我后腰一把。把我往车轮底下送了半寸。那时候我以为是意外。
以为她吓坏了。现在想想。她那时候的眼神。跟明心现在看着我捡珠子的眼神。一模一样。
带着点紧张。更多的是。势在必得。林薇把捡好的珠子递给明心。又转向我。笑得一脸干净。
“发什么愣呢？赶紧收拾收拾。沈驰派的车七点就到。今晚咱们就能喝上庆功酒了。
”我看着她的脸。突然发现她右边的虎牙。比第一次循环时。尖了那么一点点。
像是啃过什么硬东西。比如。人的骨头。我把体检报告塞回裤兜。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薇还在跟明心说笑。说等回去了要怎么庆祝。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钢笔。
“刚才脚滑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但自己都能听见里面的颤音。明心抬起头。
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沾了冰碴子。“无妨。”他把捡好的念珠重新串起来。动作慢悠悠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不必介怀。”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现在就跑。哪怕光着脚跑下山。也比等晚上被卡车撞死强。林薇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发呆了。收拾东西吧。沈驰派来的车应该快到了。”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我去趟镇上买瓶水。”林薇愣住了。“庙里有水啊。”“我想喝冰的。
”我抓起桌上的背包。拉链拉得太急。里面的充电器掉了出来。滚到明心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递给我的时候。低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强求不得。”我接过充电器。
指尖烫得像被火烧。转身就往庙门外冲。身后传来林薇的喊声。“我跟你一起去！
”我没回头。山路崎岖。石子硌得脚底生疼。但我不敢停。脑子里全是那张体检报告。
和那个追踪器。明心知道林薇的病。沈驰在监视我们。他们都知道循环。只有我。
像个傻子一样。一次次帮他们。一次次走向死亡。跑到半山腰。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粗嘎的声音。“沈少说。你要是敢往镇上跑。
你老家那两间破房子。明天就给你拆了。”是沈驰的手下。我认识这个声音。
第五次循环的时候。就是他押着我上的卡车。“沈驰什么意思。”我咬着牙问。
“没什么意思。”那声音带着笑。像毒蛇吐信。“就是提醒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爹妈还等着你的‘抚恤金’买药呢。”我的心沉了下去。他们连我老家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这十年。他们到底监视了我多少东西。“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蹲在路边。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不是怕的。是气的。气自己蠢。气自己识人不清。“你跑什么啊。
”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她喘着气。额头上全是汗。手里还拿着我的水杯。
“我跟你说了。别乱跑。这里山路不安全。”她走到我面前。想把水杯递给我。
我看着她的脸。突然问。“你的病。什么时候查出来的。”林薇的手僵在半空。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你说什么呢。”“我说你的血液病。”我盯着她的眼睛。
“明心的念珠里。藏着你的体检报告。去年三月的。”林薇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
说不出话。“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我又问。“是不是从第一次循环就开始了。
”“不是的！”林薇突然喊了起来。眼泪掉了下来。“我是被逼的！是明心找到我的！
他说只要我配合沈驰。他就捐骨髓救我！我不想死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但我真的没办法。
我弟弟还在医院等着我赚钱给他交学费。我死了他怎么办啊。”我看着她。
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
一起走进这个该死的循环。可她。却瞒着我这么多事。“第三次循环。”我深吸一口气。
一字一句地问。“卡车冲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推我。”林薇的哭声停了。她抬起头。
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我……我没有……”“你有。”我打断她。“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推了我一把。就因为那一下。我没能躲开。”林薇低下头。肩膀不停地抖。过了很久。
她才抬起头。脸上没有泪了。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是。我推了你。”她的声音很轻。
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明心说。祭品必须死一个。才能完成循环。我不想死。只能让你死。
”“所以这第七次。”我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还是打算让我死。
”“不是的！”林薇又喊了起来。“这次不一样！明心说。这次只要你死了。
我的病就能治了。他会马上安排手术。等我病好了。我会记得你的好。
我会给你爹妈养老送终。”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就是我认识了二十年的闺蜜。
为了自己活命。能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向死亡。“你觉得我会信吗。”我站起身。
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林薇。你醒醒吧。明心要是真想救你。早就救了。他就是在利用你。
利用你骗我。帮他们完成这个狗屁循环。”林薇愣住了。“你胡说！”“我没有胡说。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把那张体检报告的照片怼到她脸上。“你自己看！
配型成功的日期是去年三月！他要是真想救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林薇看着照片。
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明心打来的。我划开接听键。没等他说话。就吼道。“明心！你这个骗子！
你根本就不想救林薇！你就是在利用她！”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明心平静的声音。
“施主。下山吧。卡车快到了。”“我不去！”“那我只能让林薇的弟弟。现在就停药了。
”明心的声音依旧温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我的心猛地一沉。林薇的弟弟。
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男孩。是林薇的软肋。我看向林薇。她的脸已经没了血色。
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不……不能停药……”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求求你。下山吧。就这一次。算我求你了。”我看着她哀求的眼神。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是卡车的声音。
比往常早了半个小时。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给我留任何余地。“好。”我看着林薇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下山。”林薇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补充道。“你说。”林薇连忙点头。
“我要亲眼看到明心签手术同意书。”我看着远处盘山公路上出现的卡车影子。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要亲眼看着他。把你推进手术室。不然。谁也别想好过。
”卡车停在山脚。驾驶室里的男人探出头。左眉骨那道疤在太阳底下泛着红。
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沈少让快点。”他嚼着口香糖。眼神扫过我和林薇。
像在看两件货物。我没说话。弯腰上了后斗。林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爬了上来。
卡车发动时震得厉害。后斗的铁皮硌得屁股生疼。我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脑子里飞快地盘算。明心要签手术同意书。这是缓兵之计。他肯定不会真签。
沈驰的人押着我们。也绝不可能让我活着看到手术台。林薇坐在旁边。双手绞着衣角。
嘴唇抿得发白。“你说……”她突然开口。声音发颤。“明心他真的会签吗？”我侧头看她。
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像刚出社会的大学生。不像能把我推给卡车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