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如雪静待花开

意识是先于五感回归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沉甸甸的压着眼皮，唯有喉间残留的灼痛，如同未熄的余烬，提醒着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惨烈。

那痛，源自一杯她夫君萧恒之亲手奉上的毒酒。

“月儿，莫怪为夫……要怪，只怪你挡了别人的路。”

他温声说着那般绝情的话，俊朗的眉眼间甚至还能寻到一丝往日伪装的柔情，然后，她便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倾尽家族之力助他登上高位、曾与她耳鬓厮磨欢好的男人，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解脱地，看着她喝下那杯穿肠毒药。

西肢百骸像是被寸寸碾碎，又像是被投入了熊熊熔炉，五脏六腑都在那无形的火焰中蜷缩、焦枯。

她倒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视线迅速模糊、染上猩红，温热的血线从眼角、口鼻、耳中滑落，在地毯上洇开一朵朵肮脏的花。

七窍流血。

他就在一旁看着，唇角似乎还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首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在她死寂的魂魄中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要窒息。

凭什么？！

凭什么？！

她楚伊月，镇国公府嫡女，自幼金尊玉贵，对他萧恒之一片痴心，助他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路走到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挡了谁的路？

是那个他一首养在外宅、他口中所谓“可怜无辜”的表妹柳芸儿吗？

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强烈的怨念似乎冲破了某种桎梏，魂魄飘飘荡荡，竟看见了自己死后景象。

萧恒之如何对外宣称她急病暴毙，如何假惺惺地痛哭流涕，又如何在她尸骨未寒之际，就将大着肚子的柳芸儿风风光光迎入府中，坐上她曾经的位置……而那杯毒酒的冰冷似乎还未散去，另一种更刺骨的寒意骤然袭来。

“小姐？

小姐？

您醒醒？

可是又魇着了？”

一道带着哭腔的、熟悉到让她灵魂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楚伊月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茜素红纱罗帐顶，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自幼闻惯了的冷梅香。

这不是阴曹地府，这是……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床边。

梳着双丫髻、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丫鬟碧珠，正红着眼圈，担忧地望着她。

碧珠……她不是早在自己嫁入摄政王府第三年，就因为“不小心”打碎了柳芸儿一只玉镯，被萧恒之下令活活打死了吗？

“碧珠……”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小姐，您总算醒了！”

碧珠见她醒来，眼泪掉得更凶，“您都昏睡大半天了，额头烫得吓人，夫人都来看过好几次了。

楚伊月挣扎着想要坐起，碧珠连忙扶她，在她身后垫上软枕。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她看清了房间里的陈设。

紫檀木雕花梳妆台，台上摆着她及笄时父亲送的嵌宝石菱花镜，临窗大炕上放着她平日翻看的游记杂书，多宝阁上陈列着各色珍玩……这里，分明是她未出阁时，在镇国公府的闺房！

她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触手温润光滑，没有毒发时肌肤皲裂的痛楚。

她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纤，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而非死前那般青紫可怖。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

“今夕是何年？”

她抓住碧珠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碧珠吃痛，却不敢挣脱，只当小姐是被噩梦魇狠了，带着哭腔道：“小姐，您怎么了？

今天是永昌二十二年，三月初七啊……”永昌二十二年，三月初七！

楚伊月脑中“嗡”的一声巨响。

她记得这个日子！

就在三天前，宫中春宴，她失足落水，是萧恒之“恰巧”路过救了她。

湖水冰冷，她感染风寒，回府后便高烧不退，昏沉了数日。

而就在她病愈后不久，萧恒之便请动圣旨，为她与他赐婚！

一切都对上了！

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重活了一世！

回到了十五岁这年，回到了她人生悲剧尚未正式开始的时候！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狂喜与恨意。

上天竟真的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萧恒之！

柳芸儿！

你们欠我的，这一世，我楚伊月定要你们千倍百倍地偿还！

我要撕开你们那伪善的面皮，让你们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

“小姐，您……您的眼神好吓人……”碧珠被她眼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与冰寒慑住，小声嗫嚅道。

楚伊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松开了碧珠的手，语气恢复了几分平静：“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她顿了顿，问道，“我落水之后，外面可有什么传言？”

碧珠见她神色稍霁，这才松了口气，一边为她掖好被角，一边回道：“也没什么特别的，都说小姐福大命大，幸得三皇子殿下相救……哦，对了，今早门房还收到了三皇子府派人送来的上好药材和一支百年老参，说是给小姐补身子。”

萧恒之！

楚伊月心中冷笑。

前世她便是在病中被他这番“体贴入微”的关怀所打动，再加上“救命之恩”和后续他处心积虑制造的种种“缘分”，才一步步沦陷。

如今看来，那场落水，恐怕也未必是意外！

他不过是看中了她镇国公府的权势，看中了她父亲在军中的影响力，看中了她能成为他夺嫡路上最坚实的一块踏脚石！

“把那些东西都给我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楚伊月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啊？”

碧珠愣住了，“小姐，这……这怕是不合礼数吧？

三皇子也是一片好心……我说，退回去！”

楚伊月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如刀，“镇国公府不缺他那点药材。

还有，以后但凡是三皇子府送来的东西，一律不收，三皇子府的人，一律不见！”

碧珠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疾言厉色。

她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再多问，只得惴惴不安地应了声：“是，小姐。”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小姐，二小姐和表小姐来看您了。”

楚伊月眸光一凛。

她的庶妹楚伊云，还有那位寄居在府里的表妹，柳芸儿。

好啊，她还没去找她们，她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让她们进来。”

她淡淡道，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掩去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脚步声轻轻响起，伴随着少女娇柔的嗓音。

“大姐姐，你可算醒了，真是担心死我们了。”

这是楚伊云，声音里总是带着一股刻意讨好的甜腻。

“表姐，你感觉好些了吗？

芸儿亲手炖了冰糖燕窝，最是滋补不过。”

这个声音，温婉柔弱，如同春风拂柳。

正是柳芸儿。

楚伊月缓缓睁开眼，看向走到床前的两人。

楚伊云穿着一身桃粉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而站在她身旁的柳芸儿，则是一身素白衣衫，未施粉黛，更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玉炖盅，看向楚伊月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担忧。

若非重生一世，楚伊月恐怕至死都会被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欺骗过去。

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早己与萧恒之暗通曲款。

前世，在她死后迫不及待地挺着肚子上位，享受着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有劳妹妹和表妹挂心了。”

楚伊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笑，目光落在柳芸儿手中的炖盅上，“只是我如今病着，没什么胃口，油腻滋补之物怕是受不住，这燕窝，表妹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柳芸儿端着炖盅的手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又漾开更温柔的笑意：“是芸儿考虑不周了，只想着表姐身子虚……那表姐想吃什么？

芸儿再去准备。”

“不必了。”

楚伊月语气疏淡，“府里有丫鬟婆子，这些事不劳表妹费心。

表妹是客，安心在府中住着便是，无需为我这般操劳，倒显得我们镇国公府怠慢了客人。”

她特意加重了“客”字，柳芸儿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捏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楚伊云见状，连忙打圆场：“大姐姐说的是，表姐你就是太客气了。

不过大姐姐，你可知你落水时，情况有多危急？

幸亏三皇子殿下路过，毫不犹豫就跳下去救了你呢！

当时那么多人在场，都说三皇子对姐姐真是情深义重……”又来了。

前世，楚伊云就不甘自己庶女的身份，常常与柳芸儿一唱一和，就是这样看似无心的吹捧和撮合，在她耳边不断强化着萧恒之的“恩情”与“深情”，让她一步步落入陷阱。

楚伊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浮现一抹红晕，带着几分少女的羞赧，低声打断楚伊云：“二妹妹慎言！

三皇子殿下身份尊贵，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岂容你我随意编排？

这等有损殿下清誉和女儿家名节的话，莫要再提了。”

楚伊云和柳芸儿皆是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撇清关系的话来。

楚伊月不等她们反应，便露出疲态，以手扶额：“我有些累了，想再歇息片刻，你们先回去吧。”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没再说什么，悻悻告退。

看着她们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楚伊月眼中的柔弱与疲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冽和决绝。

复仇之路，就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萧恒之，柳芸儿，你们准备好了吗？

她微微攥紧掌心下的锦被，那柔软的布料被她捏出深深的褶皱。

只是，前路漫漫，她一个内宅女子，纵然有重生先知之能，想要扳倒一位圣眷正浓的皇子，又谈何容易？

她需要助力，需要强大的、足以与萧恒之抗衡的盟友。

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齐星澜。

那个权倾朝野，性情冷戾孤绝，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最重要的是他与皇家毫无瓜葛，一路都是靠自己拼杀出如今的地位，是一位有绝对实力的主。

前世，她与这位齐大人并无交集，只知他最后死于萧恒之设计的谋逆大案，满门抄斩。

据说他死前，曾血洗金銮殿，手刃数千禁军，状若疯魔。

若得他相助……楚伊月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

可那样一个人，凭什么会帮她？

窗外，春光正好，梨花似雪，簌簌落下。

楚伊月微微眯起眼，看向那一片炫目的白，心底的寒冰与恨火交织燃烧。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神佛阻路，她便弑神杀佛，妖魔挡道，她便斩妖除魔！

属于她楚伊月的命运，她要亲手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