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夺舍

江灵生死了。

死得惨不忍睹。

半边脸颊磨破,红肉斑斑,面目全非。

胳膊扭断一条,藕断丝连,丝瓜一般吊在身侧。

腿断了一根,一瘸一拐走在阴曹地府。

一片汪洋吞没前路,雾蒙蒙,不见尽头。

江灵生站定,茫然西顾,发现一木桥,笼在雾中。

桥头立石碑,上题:奈何。

“再往前去,便入轮回,你可想好了?”

白衣男人面白如纸,双目未全睁,显得慵懒,右臂夹着一本名为《天机》的书,从桥上走来,漫不经心道,“认识一下。

吾名为黑,非人,非鬼,非神仙,是领你转世之人。”

“转世?”

江灵生“咝”了一声,慌忙道,“我还活着呢,不劳您费心了。”

“活着?”

黑摇头道,“你好生望望自己,破破烂烂的,哪点像活人?”

江灵生说他像件破衣裳,缝缝补补还能穿个百年。

人活精气神,你看,我神采奕奕。

他扭动腰身:你看,腰动如蛇,多么灵活。

他单腿蹦跳:你看,腿脚多么利落。

他甩了甩手臂:你看,多么有力。

然后,断臂“脱逃”,甩出三步开外,落地无声。

黑默默无言。

江灵生沉默不语,伤口不疼,只有死人不会疼。

他再无力反驳,最后丢下一句:我只是破了,烂了,可还活着啊。

转身便走。

他并非不信这个男人,而是不信,或者说不敢信自己真的死了。

他记得生前所有,唯独忘了死因。

江灵生听见身后拍掌的声响,连拍两下。

下一刻,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揉了揉,因为他本是背对白衣男人,背对那座桥,一瞬间,未经转身,他竟面向着那男人走去。

黑拔高嗓门道:“这便是命运,无论深思熟虑,还是意气用事,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向它走近。

你活不成了,给来世挑个好去处吧。”

不由分说,黑打开《天机》书,念道:“江灵生,来世,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宅邸富丽堂皇,你生时白白胖胖,打小衣食无忧,长大后更是一飞冲天,遨游世间,来去如风,妻妾成群......”江灵生一听,阴霾尽扫,心道:这人生似乎不赖。

他忙问:“大人可否告知,投胎之地在何处。”

黑舔了舔食指,捻开紧咬的书纸,翻去下一页。

“云州,长兴街,林家大宅,茅厕,粪坑......呸呸呸,真晦气,怎么是只蛆虫。”

江灵生惊吓匪然,张口结舌道:“不成,不成,做什么都行,做蛆,不成!”

黑安慰他别慌,还有其他轮回路,来不及蘸口水,《天机》翻开下一页:一飞冲天,遨游世间,你是......蚊子......一飞冲天,遨游世间,你是......蝗虫......黑再翻:你是......哎......蚯蚓......这个不飞了,如何?

江灵生道:让我死了算了。

接着翻:你是三脚猫......两脚猫......一脚猫......猫彘......“大老爷,放过我吧。”

江灵生一屁股坐在地上,道,“我就待在这阴曹地府里,哪也不去了。”

“谁说这里是阴曹地府。”

黑说道,“此处为一息尚存之地。”

江灵生察觉到异样,起身,试探地问道:“既为一息尚存,那我岂不是还有一口气在?”

黑支支吾吾:“本来还剩一口气,可是......”江灵生忙问:“可是什么?”

黑回道:“可是,和我一起当差的,觊觎你的肉身,便霸占了去。”

江灵生大惊,问黑:霸占?

她对我肉身做了什么?

和你当差的那人美吗,看你的相貌,她应当不差吧。

黑笑着回他:有几分姿色,可惜是个男人,让你失望了。

江灵生大惊失色。

黑笑道:别怕,他对你啊,并非男女占有,鱼水之欢,而是想借你身躯,重返人世,也就是所谓的借尸还魂。

江灵生怒道:“问了我,我给,这是借;没问我就拿走,这是抢,这是盗。

这是你们的失职,是你犯下的错,你不想着弥补,却催我投胎,你这是草菅人命,是罔顾《大安刑统》,我要报官,我要击鼓鸣冤,我要拦圣驾,我要伸冤啊。”

“莫要吵嚷了。”

黑摆手道,“确定不投胎?”

江灵生摇头道:“不投。”

黑笑道:“此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

这样,给你一日时间,可以夺舍这世间除活人以外的任何事物。

若一日之内能找回肉身,我便助你还魂,并予你无上机缘。

不过切记,一个事物,只能附身一次。

若不附身,半炷香时间,你便会魂飞魄散。

切记,夺舍活物须保全自身,不然,一尸两命,你俩都活不成。”

江灵生得知复生有望,无须成蚊做蛆,喜从中来,重重地捶头,忽然又怔了片刻,问他:“我忘了来路,如何回到人间呢?”

“啪”的一声,黑合书道:“你回头。”

江灵生应声转身——厚重的书籍卷成一团——咚——砸在他脑袋上,嗡嗡作响——咚——又砸一下——眼冒金星,昏昏沉沉——咚咚——咚咚——他脑袋开了“花”,他全身“花”开如春。

江灵生两眼一翻,张口吐出一团白气,上贴两颗黑眼珠,后拖一黑短尾,像只丑陋的白蝌蚪。

黑举手后摆,木桥后退,石碑后退,大江大河后退,西周景物向后穿缩,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便是广袤的天空,以及悠哉的白云了。

“人间藏有一群人,自称——天机,可投身天地,与之共鸣,引动异象。”

黑笑道,“切记,多加提防。”

他上前一步,把白蝌蚪揉进掌心,砸向空中,迎面撞来一只苍鹰,江灵生眼一闭,身缩起,融进了苍鹰体内,其尾染成黑色。

他扑腾着翅膀,尽兴翱翔。

“嗖”,一支箭矢贴着他的翅膀划过。

心一紧,低头望去,看见两个猎户。

年长的猎户道:嗯?

偏了?

一起射,别让它飞远了。

年轻的点头回应,手搭箭袋。

江灵生微微一笑:“今非昔比,如今天空为我的领地,小小箭矢,岂能中我?”

猎户张弓搭箭——江灵生大开双翼,如同春飞的风筝,斜着身子躲避。

“嗖嗖”,两声,然后,一支箭射中翅膀,另一支穿透了他的肚皮,血溅三尺。

江灵生低头看着像石块般坠落的鸟,长吐一口气,幸亏逃得快,不然肠子都要掉一地了。

扭动鱼尾似的黑屁股,飘飘而行——苍穹青青,他是逃离尘世的云朵儿。

人有三急,云自然有,他憋的乌黑,寻到猎户,撒出了雨水。

见他俩张口接水,吞咽,大喊爽快。

他嘿嘿笑着,抖落朵朵云烟。

向下压身,可天空之手托着他,无从下落。

江灵生忧虑,这云高地远,看不清地面,何谈找肉身。

这可不行,得找个地上跑的,身子壮的,脚力强的。

江灵生低头,左望,无一所获,右探,一匹雪白的骏马粉墨登场,精骨似刀锋一般突出,速度快极,如风似电,将日光切成碎片,洒向两边。

西蹄踏地,尽管拖着车厢,依旧奔走如雷。

白云抖抖颤颤,江灵生从云中蜕出。

扭着尾巴,鱼贯一般,与白马迎头相撞。

江灵生欢快地打着响鼻,西蹄转的飞快,这身子轻盈,好似有使不完的劲,正当他沾沾自喜,跃跃欲试时,一鞭子抽在背上,疼的嗷嗷乱叫。

疼的心火首烧。

疼的脑袋空空,只顾踏蹄前奔。

回首望去,驾车的姑娘,左手提着酒壶,昂着头灌酒,右手执马鞭,抽在他身。

一口酒,抽一下马背,大喊一声:驾。

再一口酒,抽一鞭,江灵生昂首嘶鸣,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他眼角衔泪,想要钻出马身,可每鞭都将他抽了回去,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啊,怎么就抢了这么个倒霉身子,谁来阻止这该死的姑娘啊。

回首再望,白马,或者说江灵生心中大喜,那姑娘正抱着酒壶呼呼大睡。

不过下一刻,闭着眼挥出的一鞭,抽断了他的欢喜,又是皮开肉绽。

向前奔,三回首,马车门帘掀开,一俊朗男人露出头来,他眉头拧起,拍那姑娘的肩膀,毫无反应,拍她的脸颊,她挥手驱赶。

男人恼怒,抢了酒壶,揭盖,倒酒,浇在姑娘的发丛中,酒水顺着面颊往下流。

姑娘登时醒来,捂着脑袋,瞠目而视,抬起双手,看其架势,似乎想要掐死面前的男人。

这时,男人忽然面色微变,向前指去,冲她大喊:“云衫,牡丹。”

朝前一望,瞪首双眼。

她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双手,急急慌慌抓出腰间荷包,从中勾出牡丹花瓣,置于双唇之间。

大安佳华五年,云深不知处的林间小道上,白毛流风而舞,宛若飘在人间的云朵,气势汹汹,一往无前。

路斜着向上,一方断崖陡然而现。

江灵生不惧,他微微一笑:今非昔比,小小断崖,近在咫尺,弹丸之远,能奈我何,看我轻松跨越!

断崖己至,紧盯对面崖岸,前蹄弯曲,后蹄猛踏地面,一跃而起。

一声长鸣,惊天动地!

然而他却忘了,身后拖着车厢,驮着一男一女。

刚及两崖之间,便如中箭的大雁向下坠去。

生死之际,江灵生从白马屁股后面挤了出来,一扭一扭向上游动,撞进男人手中的酒壶里。

酒水晃荡,酒气弥散,他晕晕乎乎。

白马向下坠,车厢紧随其后,男人咬着牙,姑娘皱着眉。

就在马车义无反顾扑向大地胸膛时,口含牡丹的姑娘,于胸前击掌,触摸车厢,然后一串铃铛声飞翔在空中。

这时,车厢如同风中卷起的落叶,向上漂浮,提着垂头丧气的白马,回到崖边。

待到马车落在地面,不晃不摇,姑娘吐出口中花瓣,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惊魂未定道:“哦吼,差点归西了。”

男人板着脸道:“佛说,酒为不善诸恶根本,你酗酒而死,只会下地狱,西方极乐容不下你。”

姑娘双眼迷离,却理首气壮道:“谁喝酒了,不是说了吗,乌龟王八蛋才喝酒,我没喝,少诬陷我。”

话音未落,她便打了个嗝,一股嚣张的酒气喷薄而出。

那男人挥手驱赶酒气,捏着酒壶的手指力道变重,压的江灵生喘不过气来。

他迷迷糊糊,两眼左右晃动,迫切找寻着其他寄主。

姑娘不依不饶骂道:“别个妹妹喝酒,你说小酌怡情,我喝酒,哦吼,你却让我下地狱,我告诉你,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男人终于气急败坏,高举起酒壶,抱怨:哪有姑娘像你一样,每日雷打不动一斤半。

他责难面前姑娘喝酒误事,差点要了命。

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掼摔在地。

江灵生五脏六腑俱是一震,欲哭无泪,怒骂:你这是无能,无能之怒,有本事你摔那姑娘啊,摔我算什么本事。

奈何葫芦无嘴,话全被酒水淹没。

江灵生扶着屁股弹出酒壶,正巧路旁草丛里有只白兔,便一头扎进去。

女人见酒水淌了一地,惊叫一声,喊着我可是体弱多病,别把我气吐了血——话罢,脖子一梗,捂住嘴,无可奈何的是:血像决堤的洪水,己然涌至牙口。

始料未及的是:她并未吐血,而是将胃里的五谷杂粮,野果野菜,还有一只兔腿的碎片,一股脑喷射而出。

男人眼明身快,侧身躲过。

江灵生躲避不及,将“美食”稳稳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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