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才露鱼肚白,初九便早早起床,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
她双手托着腮,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爬上来。
山月见初九在外面坐着,也走了出来,问道:“阿九以前可否看过日出?”
“没有。”
初九摇了摇头,“我小时候便习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我阿娘也只念叨我几句。
到了通天阁,更没人说我什么,睡到晌午也是常有的事。”
初九回头看向山月,发现他面容很是憔悴,在他苍白的皮肤衬托下,黑眼圈分外明显。
初九关切问道:“ 山月是病了吗,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山月答道:“ 无碍,只是昨晚多念了会儿经。”
“你可真是勤勉刻苦,时时刻刻都在念经。”
山月在初九身旁坐了下来,和她一起欣赏这旭日东升。
“阿九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没有?”
山月突然问道。
初九苦笑道: “你是在说我的遗愿吗?”
山月低头不语。
“其实呢……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临死前能离开通天阁,吹吹风,看看日出日落,浩瀚星辰,我己经很开心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希望我可以是一只白鹭,想飞哪就飞哪,来去自由。”
初九的语气憧憬中夹杂着一丝落寞。
“你会像白鹭一般自由的。”
山月语气笃定,“翻过神山一首向北走,便可到罗公城,那是引界与人界的交汇之处。
罗公城龙鱼混杂,乃贩听三界消息,交易三界奇珍异宝之地。
到了那里,流亡之人可买一枚凤胆玉掩盖引人气息,通往人界。”
初九不解为何山月突然给她说这些,她这一辈子铁定是和什么罗公城无缘了,更别说去人界。
难道是山月他自己要逃走?
“山月可是要在我死后逃走?
不做这修山会的山子了?”
初九小心翼翼地问道。
“只是随口一说。
若你做了白鹭,别忘了飞往人界看看。
听说那里有大气磅礴的王宫古城,也有依山傍水的江南古镇,好吃的好玩的多不胜数。”
“我才不要飞去什么古城古镇呢!
也不要飞去有山的地方!
我这辈子看山是看够了的,下辈子得看看大海。”
“那阿九就去看大海吧,阿九一定要飞得远远的,永不回头。”
初九觉得山月今天一反常态,说话怪怪得,但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和山月闲聊这会儿,太阳己高悬在空。
没一会儿,便听见了霜洁的脚步声。
“圣女今日可起挺早。”
霜洁一脸笑眯眯地走来。
“既然肩负起造福扶山一族的使命,那自当不能懈怠。”
初九得体回道。
山月一脸诧异,什么时候初九变得这么会说了。
“圣女如此心怀大爱,乃是我族的福泽。”
霜洁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看着初九,眼神灼灼,看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哪里,哪里,初九也是扶山的一份子,为扶山大义献身,也算是回报扶山对初九的养育之恩。
话不多说,一切尽在这祭山舞中,咱们开始吧!”
初九实在不想和霜洁一 唱一和了,赶忙起来练舞。
初九今日学得格外认真,汗珠一颗一颗的滚在地上,她也没喊热。
“圣女果然天资聪慧,一点就通!”
初九纳闷,霜洁昨天还被她气得跺脚,今日就夸她聪慧,好个阴晴不定。
“不敢当,得亏了霜洁姑姑耐心指导。”
“哪里,哪里,圣女无师自通,霜洁只不过指点一二而己。”
“初九愚钝,若没有姑姑指点,恐怕也难以习得这祭山舞。”
霜洁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笑得眼角旁的褶子都多出了两道来,她刚想回点什么,初九立马抢先说道:“ 霜洁姑姑您也累了,要不咱们喝口水,休息休息?”
霜洁爽快地答应了初九的请求。
她俩坐在台阶上,捧着两盏凉茶。
“霜洁姑姑,您说为什么扶山一族要献活人给山神呢?
天神保佑苍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感觉这山神在收保护费啊!”
“圣女切莫胡乱揣测山神,这献祭也是迫不得己。”
霜洁叹了口气,耐心地向初九解释,“扶山神山所产的上古精气乃引界之最,其他各族都虎视眈眈,扶山一族千万年一首免于外族侵扰,就是因为山神守护。
可惜,山神和这神山的山魂相生相克,上古精气又赖以山魂才能不断滋生。
这山神是一碧眼白龙,精气生,说明山魂强,龙气则消;龙气生,说明山魂弱,精气则消。
这神山又离不得白龙,若是离了,山魂就立刻灰飞烟灭,上古精气也就彻底没了。
没了这上古精气,相当于灭族啊!”
初九突然想起了上次山月和霜洁说起了龙气一事,想必祭祀大典提前便是因为此事。
“上次我听说你和山月说龙气复苏一事,莫非是这山魂有了什么异动。”
提到这事,霜洁双眼竟泛起了泪花,她叹道:“ 近年来上古精气日渐衰竭,长老和圣尊每日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这精气衰,说明山魂己危在旦夕,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上古精气关乎我扶山一族的存亡,现如今只得盼圣女以一己之魂献祭山神,修复这山魂。”
初九听得云里雾里:“您这样说,感觉这白龙像是被封印在神山,被迫当了个山神。
这精气衰竭,山魂消散,您又说他们相生又相克,那这白龙是会死?
还是会重见天日?
““ 这白龙确实是被囚在这山里的,不过听族里的老人说,它是自愿入山当山神的,至于原因嘛,目前还无人可知。
这白龙按照道理也会随山魂消亡,不过我们也不清楚,谁知道呢?
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 霜洁连连悲叹,又突然握住初九的手,大义凛然道,“ 不过老天也不忍扶山一族灭亡,所以十七年前,圣女被选中成为祭品,想必就是为了如今这局面。”
初九低头不语,神情黯然。
原来她的献祭关乎整个扶山一族的存亡。
以前她总觉得巫女山子迷信,非要整活人祭山这一出。
她想过逃,想过反抗,但自从认识山月后,她好像把这事给忘了。
这几天她重获自由,逃跑的念头又开始萦绕在脑海,今日听霜洁一番话,她好似己没了逃跑的理由,只得认命,否则就是冷漠无道的罪人。
“初九明白了,谢姑姑提点。
休息得也够久了,我们继续吧!”
初九拿起沉重的唤山铃,继续学剩下的祭山舞。
夕阳西下,霜洁本想着今日就到这里了,可初九坚持把祭山舞学完,一首到暮色西合,霜洁才教完离开。
初九又坐在台阶上,看着墨蓝色的天空发呆。
“初九啊初九,人固有一死,有的死的快,有的死的慢,你就别再留恋人世了,免得徒增伤感。
就只能活几天了,安分点吧……” 她喃喃自语道。
不知坐了多久,夜色己浓,繁星点点,明月高挂,初九望着这漫天星河,眼眶微微发红。
山月走了出来,看着初九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酸。
“阿九,随我来。”
他道。
初九也没问什么,就跟在山月身后,走到了拂浊泉旁边。
只见山月从怀中拿出一卷画卷,手一扬,便把那画卷抛在了水面上。
那画卷遇水极速膨胀,眨眼之间,一只小船跃然眼前。
初九瞪大眼睛,惊道:“ 这是怎么变出来的?”
“山子造的小玩意儿而己,不足为奇。”
山月云淡风轻地答道。
初九本想让山月教教她如何变小船,但想着就算学会了以后也没有机会用到,便只得怏怏作罢。
她和山月一前一后上了小船,那船在水上摇摇晃晃,很是不稳。
初九一个咀咧,便要滑倒,山月随即扶住了初九的腰,她才勉强站稳。
山月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待初九站稳,他连忙收回手来,他下意识的想双手合十,念几句忏悔经,但这次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待他俩都坐稳后,山月掏出了一颗珠子,丢进了水里。
瞬间,水底一道白光迸发,把整个湖面照得通明。
那白光又一下黯淡了下来,水面上顿时闪起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好似天上繁星都落入这泉里。
恍惚间,这一叶扁舟,好似在星空中荡漾。
初九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是……银河?”
山月看着初九一脸惊奇的样子,淡淡一笑:“这水里映着的是天上星河的倒影,可以说我们就是泛舟在星河之中。”
“这也太美了吧!
感觉自己好像在遨游太空仙境一样!”
今日一天都愁容满面的初九,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
“阿九喜欢便好。”
“喜欢!
我可太喜欢了!”
初九连连点头。
正当两人都沉浸在这璀璨星河里时,不知何时,身边聚拢了无数五颜六色的光点。
那些光点如点点萤火,在水面上轻盈地飞舞。
“这是?”
初九刚想要用手碰一碰飞到眼前的红色光点,谁知那光点一下就敏捷避开了。
“这是食念瓢虫,食人欲望而生,它们尾部不同颜色的光代表着不同的欲念,譬如刚刚的红光,就是食情欲的瓢虫。
食念瓢虫傍水而生,想必水里的光把他们都唤醒了吧。”
“真好玩!”
这漫天的五彩光点和水面映着的璀璨星河互相辉映,把这拂浊泉衬得宛如瑶界仙境,让初九今日的失落不快一扫而空。
“有些山子巫女会借助食念瓢虫吸取六欲,加强修行。
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每只瓢虫一生只能吸食一次欲念,吸食完毕就会爆裂而亡。
欲念随心而生,纵有千万只食念瓢虫,也难彻底将人的欲念吸食殆尽。”
“这样说来,这瓢虫真可怜,一生只能吃一次东西,吃完就死。”
初九觉得她的一生还是要比这食念瓢虫强些,至少吃完东西,她依旧能活蹦乱跳的。
“欲望也可以说是人心中所求, 阿九可想知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想了!
怎么?
山月有办法让我知晓?”
“阿九把眼睛闭上,清空杂念,手指指向天空,待感觉到有东西触碰手指时,立刻睁眼便可以看到自己的欲望了。”
山月望着初九,眼里溢满温柔。
初九点点头,随即闭上了眼,此时山月也跟着闭眼,手指向天。
待初九感觉手指有股暖流萦绕时,她立刻睁开了双眼。
只见一只瓢虫停在她手指上,尾部的光迅速黯淡下来,与此同时,瓢虫的身体迅速膨胀得如一拳头般大小,躯体瞬间变得透明起来。
瓢虫透明的身体里隐隐有画面闪动,待初九仔细一看,竟发现是她和山月在海边嬉戏打闹的场景。
画面里还有座石屋,她阿娘正在里面做着饭,等着她和山月回来。
那画面没持续多久,就同那身体爆裂的瓢虫消失在半空中。
星星点点的食念瓢虫依旧在他们身旁飞舞,西周一片寂静,仿佛刚才那短暂且美好的场景从未出现过。
初九的目光急切地在周围寻找,力图将那如梦如幻的画面再留久一点。
她怅然若失的看着西周五颜六色的食念瓢虫,眼里尽是失落。
山月也看到了自己的欲望。
画面里,他和初九己拜堂成亲,儿女成双,他的阿爹阿娘抱着孙儿孙女,笑容满面……两人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都静静地看着半空,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能力。
一滴眼泪从初九的眼角缓缓滑落。
“阿九看见什么了?”
山月打破了这持久的寂静。
“秘密!
不过你告诉我你的欲望是什么,我就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
初九拭去眼角的泪水,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
“我看到的是我一生都无法实现的事。”
山月一改往日在初九面前的温和,眼里尽是支离破碎,流露出了无穷的悲伤与痛苦。
这是初九第一次看到神情如此哀伤的山月,仿佛一个瓷娃娃,一碰就碎。
她安慰道:“ 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初九想了想,反正她要死了,也没什么东西好隐藏的,不如就把自己看到的画面说出来,兴许还能安慰到山月:“ 山月别难过,我的欲望才没法实现呢。
我就告诉你吧,我的欲望里,有你,有我,有阿娘,还有大海。
你看吧,我就要死了,这肯定是实现不了的,但你只要好好活着,也许能等到实现的那一刻。”
听见初九的欲望里有他,山月双眸一亮,目光牢牢地定在了初九的脸上。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他心里的层层涟漪。
此时此刻,他好似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正悄悄绽放。
漫天的繁星璀璨至极,小船静静地淌在泉水中央,万籁俱寂,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山月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初九脸微微泛红。
山月的眼里好像藏了一团火,炙热得让初九有些不适应。
良久,他开口道:“我的欲望里......也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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