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山村闹饥荒,爷爷病入膏肓。奶奶每晚在炕沿摆五个小泥人,说是给爷爷“借命”。
我渐渐发现,那些泥人竟长得像村里夭折的孩子。暴雨夜,
我偷听到奶奶和神婆的对话:“这次用栓柱的命,能续十年。”逃向山林时,
我看见老槐树下埋着五具小骸骨,手腕都系着红绳。就像奶奶给我戴的那根一模一样。
---山村的夜,是被爷爷的咳嗽声撕裂的。那声音又深又浊,
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在肺腔里艰难地拉扯,每一次撕扯都仿佛要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
却又顽强地不肯停歇。声音撞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坯墙上,再反弹回来,
塞满了这间低矮、弥漫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屋子。我,栓柱,蜷在冰冷的土炕另一端,
裹紧了薄薄的旧棉被。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炕头那盏小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在奶奶枯槁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晃动的阴影。
她盘腿坐在炕沿,背对着我,瘦削的肩胛骨像两块突兀的石头。她面前,沿着炕沿的边线,
端端正正摆着五个小泥人。泥巴粗糙,是河滩里那种发黄发硬的土捏的。借着微弱的灯光,
能看清它们模糊的五官轮廓,一个个憨态可掬,只是那空洞的眼窝里,
似乎总蓄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暗。奶奶枯瘦的手指沾着一点看不出颜色的油膏,
正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挨个涂抹在泥人的眉心。屋子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味道,
像陈年的草药根混着庙里烧尽的香灰,浓郁得让人胸口发闷,
几乎要盖过爷爷身上散出的那股衰败气息。
“咳…咳咳咳……”爷爷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呛咳,身体在炕上痛苦地弓起,
像一只被丢进滚水里的虾。奶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是涂抹泥人眉心的手指,更加用力了些,指节绷得发白。她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声音低沉含混,像含着一口浓痰,含混的音节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地浮荡,
钻进我的耳朵:“……借点生气……借点福气……给老栓……续上……续上……”“借命”。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我的脖子。村里老人私下里都这么嘀咕,
说奶奶在给爷爷“借命”。这念头让我浑身发冷,忍不住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炕沿上那五个沉默的小泥人。摇曳的灯光下,
它们涂抹了油膏的眉心,反射着一点诡异的光亮。“栓柱,”奶奶突然出声,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去,给你爷倒碗水来,温的。”我像得了赦令,
立刻掀开被子跳下炕。冰凉的地面激得脚底板一哆嗦。我抓起炕头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跑到角落的水缸边。揭开沉重的木盖子,舀起半碗冰凉的水。正要端过去,
眼角余光扫过炕沿,心脏猛地一抽。灯光恰好晃在其中一个泥人的脸上。
出来的小脸……那眉眼……怎么那么像村东头老李家那个去年冬天掉冰窟窿里淹死的二小子?
二小子淹死捞上来时,脸就是那样泡得发白浮肿……我端着碗的手一抖,
冰凉的井水溅出来几滴,落在脚背上,激得我一个寒颤。我不敢再看,
端着碗快步走到爷爷炕边。爷爷勉强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就着我的手,
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凉水。他的手抖得厉害,枯瘦得像鹰爪,冰凉地搭在我的手腕上。
“栓柱……”他喘着粗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好孩子……”奶奶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
她的脸像一张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黄纸,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她没看我,也没看爷爷,
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五个泥人上,眼神空洞,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专注。
她撩起自己灰扑扑的衣襟下摆,极其郑重地,把五个小泥人一一包裹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进炕头那个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旧木匣子里。“啪嗒。”匣子盖合上的轻响,
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奶奶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那股奇异的油膏和香灰混合的味道,似乎也随之沉淀下去,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挂在屋檐下被风干的老玉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无声的煎熬。
爷爷的咳嗽声时断时续,如同一台随时可能散架的破风箱,
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全家紧绷的神经。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
皮肤蜡黄地贴在骨头上,只有偶尔浑浊的目光扫过我时,才有一丝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里混杂着依赖、愧疚,还有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奶奶的仪式照旧,
每夜不辍。五个小泥人准时出现在炕沿,被涂抹眉心,被低声吟诵,最后被郑重地收回匣子。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泥人模糊的脸孔,可恐惧像藤蔓,在心底无声地疯长。我开始失眠,
在爷爷的咳嗽间隙里,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也在回望着我。白天也提不起精神。割猪草时,
镰刀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手。去大队部替奶奶领那点微薄的口粮,
路过村口那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时,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总觉得那虬枝盘结的阴影里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村里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看我的眼神变得躲躲闪闪,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和疏离的惧意。连平时最爱跟我疯跑的狗剩,
见了我都绕着走。“栓柱,过来。”这天下午,奶奶端着一个粗陶碗从灶房出来,
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褐色的汤药,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牢牢锁住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把这碗汤喝了,
安神的。瞧你这几天,魂都丢了似的。”她把碗递到我面前。那药汤的颜色很深,近乎墨黑,
碗底沉着一些看不清形状的药渣。气味冲得我鼻子发酸,胃里一阵翻滚。我本能地抗拒,
脚步往后缩:“奶,我……我不困。”“听话!”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
枯瘦的手猛地伸过来,铁钳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喝了!对你爷好,对你也好!”她的眼神锐利如刀,
里面翻涌着我完全陌生的东西——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不容置疑的控制。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反抗,闭着眼,屏住呼吸,端起碗,
把那又苦又涩、带着一股土腥味的滚烫液体,硬生生灌了下去。药汤灼烧着喉咙,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奶奶紧盯着我,直到碗底一滴不剩,才慢慢松开手。
她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一点,抬手,用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指,
胡乱地抹掉我脸上的泪痕和嘴角的药渍。“这才乖。”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
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疲惫。她转过身,走向爷爷的炕边,从怀里摸索出一个东西。
我正被那碗药恶心得头晕眼花,胸口憋闷得厉害。奶奶背对着我,
枯瘦的手抖开了一小段细细的红绳。那红绳颜色很旧,像是被水洗过很多次,
褪成了暗淡的暗红色。她拉起爷爷那只枯槁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腕,低着头,
极其专注地、一圈一圈地把红绳缠了上去,动作缓慢而慎重,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声音含混不清。昏暗中,那圈缠绕在爷爷枯槁手腕上的暗红,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刺得我眼睛生疼。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更猛烈了,喉咙口一阵阵发紧。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天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乌云低低压着远处的山脊,空气又湿又闷,
一丝风也没有,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奶奶让我去村尾的赵神婆家取点东西,
说是“要紧的物件”。赵神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半仙”,家里常年烟雾缭绕,
供奉着各路叫不出名字的神佛画像,平时很少有人愿意靠近她那间阴森的小屋。
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奶奶的语气不容商量。刚走到赵神婆那扇破败的木板院门外,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地上,激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瞬间就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幕,白茫茫一片。雷声在低垂的云层里沉闷地滚动,
像压抑的怒吼。我被困在门廊狭窄的屋檐下,浑身很快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大半。
正犹豫着要不要硬着头皮敲门,忽然,赵神婆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呀”一声,
被风猛地吹开了一条缝。里面昏暗的光线透了出来,同时传出的,
还有奶奶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栓柱那娃,命格硬,八字旺……他爷这回,
怕是真熬不过去了……”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只能死死地扒住冰冷的土墙,指甲抠进了墙皮里,才勉强支撑着没有瘫软下去。我屏住呼吸,
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紧贴在门边的阴影里。紧接着是赵神婆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沙哑嗓音,
像毒蛇吐信:“……老嫂子,你可想清楚了?栓柱是你亲孙子……借他的命,
损阴德啊……”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昏暗摇曳,映出屋里两个模糊晃动的身影。奶奶佝偻着背,
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和狠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损阴德?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老栓不能死!他是队上的赤脚医生,
他活着,队里才有指望!我……我就剩他了!栓柱……栓柱的命好,硬实!借他的命,
能续十年!十年!够老栓撑过去了!就这么定了!”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天空,瞬间将破败的院落照得一片惨白,如同白昼。
紧随而来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那炫目的白光中,
奶奶那句“借他的命,能续十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脑海里疯狂地炸响、回荡!
十年!用我的命,换爷爷十年!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狠狠一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再也无法思考,求生的本能像火山一样爆发!跑!
离开这里!离开奶奶!离开那五个泥人!离开那碗恶心的药!
离开那根系在爷爷手腕上的红绳!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
瞬间浇透了我的单衣,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脚下的泥地变得一片稀烂,
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油锅里,又滑又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狂奔,摔倒了,
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的污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跑!
跑得越远越好!跑进山里!村子被狂暴的雨幕吞噬,变得模糊而扭曲。身后,
似乎隐隐传来了人声和晃动的手电光柱,穿透雨帘,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搜寻。是奶奶?
还是被她惊动的村民?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咬紧牙关,
用尽全身力气朝村后那片黑黢黢的山林冲去。山路在暴雨冲刷下变得如同沼泽。
泥水裹挟着碎石和断枝,不断冲刷着脚踝。我摔了不知多少跤,
脸上、胳膊上被荆棘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混着冰冷的雨水。肺像要炸开,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我不敢回头,拼命往林子里钻,
只想让那些黑暗的、盘根错节的树影尽快把自己吞没。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反而越来越急。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树木被狂风吹打的呜咽。就在我快要力竭,
靠着一棵湿滑的树干大口喘息时,头顶又是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惨白的光,
如同死神的探照灯,
瞬间照亮了前方不远处的景象——那棵巨大的、盘踞在村后山坳入口的老槐树!
平日里虬枝苍劲的老树,此刻在电光下狰狞如鬼魅。
就在那庞大的、根系如巨蟒般裸露盘绕的树根下,靠近山壁的一侧,
厚厚的腐殖质和泥土被汹涌的雨水猛烈地冲刷着!闪电的光芒只持续了一刹那,
却足以让我看清那泥土被冲开的地方!惨白的光线下,几块小小的、惨白的骨头暴露了出来!
不是一根,是一小片!紧接着,雨水冲开更多的泥土——一只小小的、蜷缩的手骨!手腕处,
赫然缠绕着一圈褪色的、暗红的细绳!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圈暗红的绳子上,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轰隆!雷声姗姗来迟,
震得脚下的山石都在颤抖。那绳子!那褪色的暗红!
跟我手腕上……奶奶亲手系上去的那根……一模一样!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
那碗深褐色汤药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来自地底的腐败气息,
猛地冲上喉咙!我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在瓢泼大雨中剧烈地干呕起来,
胆汁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灼烧着喉咙。就在这时,身后那片被暴雨模糊的村落方向,
传来了隐约的、嘈杂的人声和几束穿透雨幕、不断晃动的手电光柱!
光柱在黑暗和雨水中交织晃动,如同索命的鬼眼,正朝着我藏身的山林方向快速逼近!
“栓柱——!”“栓柱!回来——!”呼喊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是奶奶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厉的焦急!还有村里其他男人的吆喝声!
他们追来了!他们要把我抓回去!抓回去给爷爷“借命”!极度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呕吐带来的虚弱。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我猛地直起身,
甚至顾不上擦掉嘴边的污物,转身就想往更深的、更黑暗的山林里钻!“栓柱!别跑了!
回来!”奶奶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哭腔,又尖又利,“你听奶说!
你爷……你爷他快不行了!就等着你啊!”“等着我?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等着我回去做什么?等着用我的命去填爷爷的命?
等着像老槐树下那些小骸骨一样,手腕上永远缠着那根褪色的红绳?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惊得几乎跳起来,不顾一切地迈开灌了铅的双腿,
只想离那声音、离那手电光、离那棵埋着骸骨的老槐树越远越好!刚跑出几步,
脚下猛地一滑!暴雨浸泡的山坡泥泞不堪,我踩中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溜圆的石头,
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啊——!”惊呼声被风雨吞没。
我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坡一路翻滚下去,
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击着凸起的石块、坚硬的树根、湿漉漉的灌木丛!
剧烈的疼痛从肩膀、后背、腿上不断传来,骨头仿佛要散架。
泥水、枯叶和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口鼻,窒息感汹涌而至。不知道滚了多久,
后背猛地撞上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所有翻滚终于停了下来。